危机意识约束贪念——“慕容燕”廉政吏治之道

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里,生动描述了前后燕皇族慕容氏后裔慕容博、慕容复那场害人害己、荒唐可笑到让人笑不出来的皇帝梦。小说是假的,小说里的鲜卑族慕容氏却是真有其人,前燕、后燕、南燕、西燕和名号不在“五胡十六国”之内,存活历史却超过三国、两晋、十六国和南北朝任何一国的吐谷浑,都是这一支鲜卑人所创立的。

十六国时代,是中国北方最动荡、混乱的时代,“马背政权”众多,许多国家的官员设置、行政区划都流于形式,征战劫掠成为许多国家合法、通行的财政收入来源,一些国家自始至终都没有建立正常的官俸机制,仍然沿用传统、落后的部落财富分配制度,各级官员不过是大小部落酋长、贵人的改称,一应开销全靠战争虏获。在这种情况下,正常的行政治理、法制建设、人才选拔制度固然难以实施,反腐倡廉则更无从谈起。

但在这些短命国家中,鲜卑慕容系列的几个燕国,却似是铁中铮铮,庸中佼佼,在廉政、吏治等方面,多少做了一些事情。

许多十六国政权并没有建立监察机构,也没有设置各级监察官员,而几个“慕容燕”在这方面就像样得多:第二代前燕国君慕容皝在位时,记载中就有中央最高监察机构——御史台的设置,御史台体系的重要职务——御史中丞,由素以直谏著称的曹莫担任;第三代前燕国君慕容俊在位时,担任最高检查长官——司隶校尉的,是后来成为后燕国君的吴王慕容垂,《十六国春秋缉捕》中记载称,慕容垂在担任司隶校尉期间认真检查、整顿吏治,收到很大效果,据说到了“王公以下,莫不屏迹”的地步;前燕灭亡后,慕容氏大多投降前秦。前秦苻坚在淝水之战败于东晋,北方再度分裂,慕容垂起兵建立后燕,慕容垂死后,其子慕容宝无法在中原立足,退回慕容氏故地辽东,慕容垂的弟弟慕容德则转战山东,建立南燕。

史书记载,南燕慕容德设立了监察机构、官职,继后燕而起、一切制度秉承后燕的北燕,同样设立了监察机构、官职,出任过监察御史的,有后来的名臣韩范等人。北燕国君冯跋曾经下诏,要求“兰台、都官”对各级地方官员是否实行“仁惠”的政策,能否做到“无得侵害百姓”,应该“明加澄察”,“兰台”就是中央最高监察机构御史台,“都官”则是后世吏部的前身。

史书记载,前燕开国君主、“慕容燕”中第一个建立政权的慕容廆,在西晋首都洛阳、长安被匈奴兵攻破,中原残破不堪,自己的势力局促于偏远的辽东一隅之际,就注意做到“刑政修明,虚怀引纳”,使自己统治下的辽东“路有颂声、礼让兴矣”,连逃到江南、以晋朝正统自居的司马昱、王导等西晋皇族、中原世家,都对此前被他们蔑视为“东夷”的慕容氏辽东刮目相看。

慕容廆曾经对臣僚说“狱者人命之所悬也,不可以不慎;贤人君子国家之基也,不可以不敬;稼穑者国之本也,不可以不急;酒色便佞乱德之甚也,不可以不戒”,其意思,是强调慎重刑罚,重视人才,鼓励农耕,戒绝不良癖好、疏远奸佞之人,其中许多侧面,都和建立良好的行政治理、整顿吏治和厉行廉政有关。他还亲自撰写了阐述上述治国要旨的《家令》颁布,以便臣僚们理解。《家令》据说长达数千字,虽已失传,却是十六国时期有明确记载的、唯一一部成文“反腐倡廉条例”。

慕容皝执政时,前燕国势渐趋强盛,他也从东晋获得大单于、大将军、辽东公、燕王等封号,威望、地位有了很大提高。史书记载,他在位时“立纳谏之木以开谠言之路”,甚至派遣使者乘海船前往东晋首都建康,上书批评东晋君臣任人唯亲,“执政乱朝”,将国恨家仇置之脑后,尽管此举带有强烈的要挟(遣使主要目的是逼迫东晋朝廷封自己为燕王)意味,却也表明他本人对前燕吏治、人才制度的重视和自信。

东晋咸康七年(公元341年),鲜卑宇文氏首领逸豆归派国相莫浅浑率领大军攻打前燕,当时宇文氏势力强大,军队素有善战之名,莫浅浑也是名将,前燕许多臣僚主张暂避锋芒,慕容皝却通过对莫浅浑“奢忌已甚”的观察、判断,认定“今可以一战”,最终大破莫浅浑,并在两年后吞并了宇文氏,这则记载表明,慕容皝对官员、将领道德品质、行政素质的重要性,有着清醒的认识。

继承慕容皝王位,并在鲜卑慕容氏中第一个称帝的慕容俊,在位时使前燕势力控制了中原东部广大地区,国力达到极盛。他十分注重在中原恢复纲纪、法制,当廷尉监(负责司法的主官)常炜上书,要求前燕效仿汉高祖约法三章,以安抚饱受战祸的中原百姓时公开表示赞赏,认为常炜“宿德硕儒,练明刑法”,其提出的建议“良足采也”(的确值得采纳)。史书记载他“雅号文籍,自初即位至末年讲论不倦”,“性严重,慎威仪”,在占领河北、山东等地后“宽常赋,设奇禁”,迅速令社会安定下来。在临终前他惟恐太子慕容暐才识平庸、“未堪多难”,打算让位给素以才能、操守见称,被誉为“慕容氏之孔明”的弟弟慕容恪,后者拒绝后,便将朝政托付给慕容恪和“清方忠亮、堪任大事”、“少以风节驰名”的李绩。令前燕在慕容俊死后、慕容恪去世前,始终保持强盛。

慕容德建立南燕时,控制范围仅剩下山东等地,鲜卑拓跋氏的北魏势力强盛,国势危在旦夕。慕容德在山东“存问高年,军无私掠”,鼓励官员直谏,形成“昌言竞进,朝多直士”的局面。他在南燕建平二年(东晋隆安五年,公元401年)采纳尚书韩(左言右卓)建议,一举打破境内豪强士族“因秦、晋之弊”隐瞒户口,逃避赋税,建立庄园经济独立王国的陈规陋习,让素以“公廉正直”,严格执法却不扰民的韩(左言右卓)亲自主持整顿,“巡郡县隐实”,令南燕增加了五万八千户口,服兵役、徭役和缴纳赋税者大为增加,国力得到充实。士族豪强兼并土地,容纳盘剥佃客,是两晋南北朝时期各国最大弊端,也是东晋、南朝中央政权虚弱的根本原因,南燕这个疆域狭小的短命王朝能意识到这一点,并切实有所改变,是难能可贵的。

“慕容燕”各国之所以在整顿吏治、选拔人才和反腐倡廉等方面,较同时代其他政权要重视得多,和其所处的险恶环境,及历代君主的危机意识有关。

慕容廆早在西晋太康四年(公元283年)就曾起兵反晋,后虽归附,但始终受到西晋朝廷疑忌;“五胡之乱”爆发后,仍打着晋朝旗号的慕容氏退到辽东,军事上受到匈奴汉、羯族后赵等“五胡”大国和同属鲜卑的段氏、宇文氏逼攻,政治上又因为“东夷”身份,受到当时东晋在辽东最高军政长官崔毖的排挤,和辽东及中原避难士族、知识分子的敬而远之,在辽东避难的著名士人高瞻,就曾因“华夷之异”,始终不愿全力辅佐慕容廆。

在这种情况下,在鲜卑首领中素以高瞻远瞩著称,曾受到西晋名臣张华赏识的慕容廆,不得不竭尽全力安抚境内僚属、士人、百姓,并努力吸引躲避中原战祸的人才、民众,这就迫使他改变鲜卑族固有的落后行政、人才体系,改变靠劫掠自肥的野蛮财政手段,并竭力建立起一个一切体制都模仿“诸夏旧制”、让人感觉不到是少数民族政权的新体制。

慕容皝在位时,正逢后赵石虎穷兵黩武,鲜卑族乃至慕容氏内部也纷争不息的多难之秋,危机意识较慕容廆时代更甚;慕容俊在位期间虽奄有半个中原,却也因丧失了“晋朝忠臣”的身份,及直接面对前秦、东晋两大势力,而在政治、军事上遭遇新危机,惟有通过建立清明政治,才能在三强鼎立的格局中生存。

淝水之战后建立的几个“慕容燕”政权,其开国君主都经历过亡国之痛,且国势不强,疆域狭小,四境皆是强敌,像南燕慕容德,就要同时对付羌族后秦、鲜卑拓跋氏北魏、东晋刘裕“北府兵”威胁,并与退守辽东故地的后燕“争正统”,安定境内、富国强兵是生存的必须,而要做到这一点,政治清明,军纪整肃是不可少的,采取有力措施增加人口、赋税更加重要。正因如此,消灭士族庄园经济这一两晋南北朝腐败重大根源的难题,北魏、东晋、刘宋等更强大的国家直至覆灭也未能圆满解决,立国仅十二年,全盛时不过拥有十五郡、八十二县,三十三万人户的南燕,却在短短时间里做到了。

另一方面,当时中原纷争不已,而前燕、南燕等慕容氏领地则相对安全,许多人才前往避难,在长期战争中,更有不少原属其他政权的人才因被俘或归附,转而成为“慕容燕”的朝臣,这些外来人才因才能出众,名气大,许多都被任命担负监察、司谏、司法职位,如前面提到的曹莫,原本是羯族后赵的大司农;为慕容皝的制度建设起到决定性作用,“历事五主,甚见尊重”,性格“谦恭清俭”、“虽历居朝端,若布衣之士”的著名廉吏阳裕,先做过东晋幽州刺史王浚幕僚,后投奔鲜卑段氏;向慕容俊提出“约法三章”建议的常炜,原本是冉魏国君冉闵的使臣,并曾在出使时表现得不卑不亢,被滞留在前燕,冉魏灭亡后才出仕。这些人同样具有强烈的危机意识和自保心理,一方面更谨慎、更注重自己操守,另一方面也竭力向新君展示自己才能,他们的存在和被重用,对“慕容燕”的政治格局,起到了一定“净化”作用。

但也应看到,“慕容燕”采取一些措施整肃吏治,提倡廉政,奖拔人才,本质上仍是救亡图存的权宜之计,而在潜意识里,其君臣信奉的仍是血缘、门第的一套。历任慕容氏君主一方面猜忌宗室,另一方面却不得不任用、仰赖“自己人”,一旦君主危机意识松懈或认为有更急的事务要办,吏治、廉政、法纪,就都会随时被抛在一边,如慕容暐即位之初,受托孤重寄、“清方忠亮、堪任大事”的李绩就被国君以私人恩怨闲置,慕容恪劝谏,慕容暐却以“万机之事,委之叔父(慕容恪);伯阳(李绩)一人,朕请独裁”为由峻拒,导致李绩忧惧而死,而在前燕担任司隶校尉时治绩出众的慕容垂,自己后来当了后燕开国皇帝,却一直忙于争地盘、巩固帝位,在自己原本擅长的官员监察方面几无所作为。

作者:陶短房,知名专栏作家、评论人。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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