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明:“影子”抵抗世界杯

(当地时间2014年5月28日,巴西巴西利亚,当地土著印第安人在国会大厦外抗议世界杯。图片来源:东方IC)

“有血有肉的人是什么?对于最著名的经济学家来说,是数字。对于最有势力的银行家来说,是欠债人。对于最有效的技术官僚来说,是麻烦。对于最成功的政治家来说,是选票。而今天,看不见的影子占领了舞台中心,这真是少见的事。”乌拉圭著名学者、被誉为“拉丁美洲的良心”的爱德华多·加莱亚诺(Eduardo Galeano)曾经这样说。

底层、草根、边缘人、弱者。在拉丁美洲,这些人群制造了“最大的杂音”,他们载歌载舞地走上街头,喊着“Viva de Che”(切还活着)、“Ya!Basta”(受够了就是受够了)等口号。如今,他们又有了新的使命:“FIFA go home”(国际足协滚粗)。拉丁美洲的反体制运动借2014年世界杯到来之际,又掀起了新的高潮。

【一】

在世界杯举办前夕,巴西多个城市“很不和谐”地爆发抗议活动。里约热内卢的Arariboia广场,每天都聚集着好几万示威者。示威者还与警方发生冲突,成为笼罩在世界杯大赛上的阴云。

按照国内媒体的说法是,巴西政府投资150亿美元举办世界杯,却忽视了医疗、教育等民生问题,导致了民众的不满。有媒体还提出:直接的诱因,是里约热内卢的主要公交线路,票价从2.75里亚尔升到了2.95里亚尔,令月均收入是2500里亚尔的里约市民受不了。而对于抗议者中像骑士一样突然出现的印第安人,被认为是要扩大印第安人属地,同时抗议削减土著居民群体专项储备资金的议案。

当然,这或是巴西反世界杯运动的抗议原因之一,但问题远远不止这么简单。巴西人历来随性,不擅于算小账,公交车票涨个一元几角,并不是他们抗议的主要原因。说印第安人的诉求是“扩大专属领地”更加可笑,因为这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不了解拉美历史和文明,是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何抗议。就像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说到“希望巴西为足球而团结起来时”,遭到现场排山倒海的嘘声。显然,这位瑞士人没弄清楚对手是谁、对手想干什么。

抗议者是什么人?他们就是加莱亚诺说的“影子”。

在拉丁美洲历史上,存在着数以万计的“影子”。就像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描写的各处飘荡的鬼魂,不被察觉却在默默地注视着你——古老、寂寞、无声、忧伤。这些“影子”,就是这片大陆上被边缘、被遗忘的人群,他们活在历史的夹缝之中。他们并非主流,是宏大叙事中的“他者”(不是“我们”),因此这场运动又叫“他者运动”。

具体地说,就是拉美的印第安人、穷人、残疾人、同性恋者、异教徒、异见分子等遭遇不公的边缘人大联盟。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缺乏发展机会,一直在沉默,直到近年来才大声呼吁,走上了抗议之路。后来,他们又与反全球化者、环保主义者、女权主义者等群体联合起来,成为了反体制战线上的一抹巨大的“影子”。

可他们,都是加莱亚诺说的“有血有肉的人”。

【二】

拉丁美洲印第安人的故事最有代表性。

印第安人忘不了1492年10月那个清晨,与西方文明的接触就以屈辱开始。当骑着高头大马的西方军队等出现在酋长们面前之时,这块大陆上的主人被吓坏了(拉美大陆原来没有马)。从那时候起,印第安人就被驱逐,成为殖民时代的牺牲品。虽然,哥伦布的发现无疑是开天辟地的大事,这从客观上开启了全球化的进程,但这个过程伴随着暴力和杀戮以及不平等的交易。印第安人像蚂蚁一样死去。这些故事,作为对殖民主义的控诉,我们在历史课本中也学到过。

加莱亚诺说过:我们若从土著人的角度来写一部美洲史,恰恰与主流历史是相反的。遇到哥伦布前是繁星璀璨,遇到哥伦布后却是屈辱与死亡。人口的锐减已经说明了他们的悲情——他们从美洲的“第一民族”变成了“少数族裔”。侥幸生存下来的,躲进了历史,成为了古老的遗民。翻开西方人编写的现代史,对印第安人的描述少之又少,即使出现,也是伟大的现代文明的对立面——愚蠢、蒙昧、不可理喻……

“印第安人是身陷奴役的王子,他们曾经名列前茅,而如今排在队尾。他们被剥夺了土地,他们被禁止发言,甚至被禁止回忆。”墨西哥著名的印第安人运动倡导者、萨帕塔军队副司令马科斯(Subcomandante Marcos)这样说。

1992年,当西方世界和亚非拉主流媒体沉浸在庆祝哥伦布发现新大陆500周年之际,而拉美土著人则不以为然——美洲不是“新大陆”,更不是被哥伦布“发现”的,玛雅文明已有7000多年历史……

这一年,拉美许多国家爆发了以土著民众为主体的抗议运动,一次官方筹划的隆重纪念,在拉丁美洲却变成了一场大规模的民众抵制运动。以印第安妇女门楚为首的拉美知识分子、精英阶层都曾公开呼吁拉丁美洲人不要庆祝“哥伦布日”。因为哥伦布1492年的地理大发现,对拉美土著印第安人来说是长达150年的“种族屠杀”。“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侵略与种族灭绝的先锋。”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这样说。

印第安人当然不会与哥伦布较劲——他们抗议的是被忽视与被轻慢的现状,也就是傲慢的“全球化”主流话语体系。在全球历史中,根本没有印第安人的坐标,历史中没有地位,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地位。整个拉丁美洲如今有1000多万土著人,大部分贫困潦倒。“我们的生命贱于机器或牲畜。我们就像路上的石砾、路边的野草。”这是副司令马科斯的原话。

在墨西哥的恰帕斯州连绵群山中,神秘的副司令马科斯叼着烟斗,率领着一支印第安人蒙面军队,开展了他们奇特的战争。这位荷枪实弹的军人,醉心于寻找声音,准备制造各种反体制话语。他知道,只有引起世界的注意,他们的反抗才有意义。

巴西的印第安人也了解这一套抗议系统——因此,我们看见了在里约马路上头戴鹰羽冠、手搭弓箭的印第安人,看见在总统府前踢球的印第安人。我们笑了,他们未必不爱足球,他们绝不会阻止世界杯的进行,但他们在抓紧机会,制造一场盛大的“视觉景观”。

【三】

印第安人们拉开了斗争的序幕。“影子们”陆续加入。

这些“影子”,是现实社会中的底层人士,或者说是“人民”。大家都知道,经济学上有一个与拉丁美洲关系密切的词汇叫“拉美陷阱”。上个世纪拉美多个国家采用新自由主义策略(核心是市场化、私有化等手段)刺激经济,在促使国家经济发展的同时,又造成更大规模的贫困,国家财富绝大部分都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贫民窟人满为患,衰败的迹象显现无遗。比如作为中高等收入国家的墨西哥,一度竟有40%的人处于贫困线之下。而作为金砖五国之一的巴西,贫困人口一度竟达到4000多万。除了巨富,就是穷人。穷人失去了向上流通的途径,失去了表达的资格,在资本与官僚势力的双重压迫下,他们最终成为了“影子”,无法挣脱自己“失败者”的身份。在新自由主义体系下,数千万的“人民”成为了最大的输家。

这些可怜的“影子”并不甘于沉沦,在拉丁美洲,很多人采取独特的方式表达抗议。他们将矛头指向了这个新自由主义全体体系,或者说是资本全球化的时代。“公平”、“正义”成为了拉美社会响亮呼声,左派思潮成了拉美的一道奇特风景。墨西哥著名学者卡德纳尔说,“资本主义只在20%的人口中获得了成功,对于穷人来说,资本主义是灾难性的……资本主义的失败是因为实现了资本主义”。穷人怎么办呢?他们采取了奇特的方式,与体制进行周旋。

在阿根廷军政府执政时期,全国有近3万人离奇失踪、死亡。数十位被害人的母亲,在每周四的下午,绕着阿根廷总统府的五月广场沉默行走,挥舞着白手绢表达着抗议。“白手绢”因此成为了反抗的符号,后来,她们又加入反贫困、反全球化运动中,“希望创造一种机会,让个人能摆脱资本主义市场的束缚进行生产、消费和发展”。当示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上街头,无论这个运动是反全球化,还是支持女权运动,或是支持同性恋合法化,最前面的往往就是母亲们的“白手绢”。

同样发生在阿根廷的敲锅盖运动与拦路者运动,也是抗议者的即兴之作。前者是人们使劲地敲打着锅盖,作为草根阶层的力量展示。就在2012年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停电之际,数十万市民一起敲打着锅盖。“拦路者”则是一些失业的工人,他们的诉求得不到政府的理睬,因此拦住马路,目的是为了引起重视。这两个运动出自阿根廷,但其斗争的形式蔓延至全拉丁美洲。还有著名的墨西哥萨帕塔运动,初衷是为印第安人争取权利,最后却演变成一次反抗者的大联盟。萨帕塔人都带着面具,他们对着镜头说:“无论你在哪,戴上面具,你就是萨帕塔。”这个运动后来搬上荧幕,成为新一代青少年心目中的英雄。

此外,还有很多社会运动包括要求同性恋者权利的狂欢、公民抗议恶化的公共安全状况和逍遥法外行为的静默游行、无地农民运动以及席卷全球的墨西哥萨帕塔运动等。尤其是在资本全球化下沦为底层的工人阶层,在工会的带动下,掀起了一次次的罢工,比如目前进行的巴西公交车司机大罢工。这些在全球语境中的“他者”,在互联网时代中形成了他们的统一战线,抗议的形式也不断更新,不断突破着想象力的极限,化身成为一道道“温柔而狂怒的影子”。

他们的目的,就是再一次展示他们的诉求:“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他们要反对这个看似“理应如此”的世界。​

【四】

怎么定义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商业化是一个普遍特征。乔姆斯基所谓把它叫做新自由主义的全球体系,沃勒斯坦说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齐泽克说这是一个糟糕的商品拜物教。在足球商业化的今天,世界杯比赛也失去了他的魅力,耐克、阿迪达斯、奔驰、可口可乐等赞助商才是真正的主角。内马尔、梅西、C.罗、鲁尼、席尔瓦、格策等球星,不得不对赞助商言听计从——连巨星都成为了商业的奴隶,足球的纯粹性已被破坏,哪里还有反体制英雄马拉多纳?哪里还有特立独行的克鲁伊夫?

因此,在布拉特面前的,是这样一个复杂的抗议联盟。其中混杂着各种历史、现实、政治、经济、种族、发展等多方面原因,堪称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共同体。他们呼吁的“another world”,显然不是布拉特可以满足的,但他们之所以要喊出来,是为了驱散“全球化的无趣的梦魇”。

拉美的思潮谱系,恐怕说十天十夜也说不完。他们的诉求,也各不一样。不过,这些“他者”至少已经走上了舞台,发出声音,表达诉求,并被全世界所看到。总之,整个拉丁美洲,从墨西哥到巴西,从乌拉圭到阿根廷,不能让“他者”缺席。怎么能只有权贵,没有人民?整个拉丁美洲,显示着对公平的渴望——智利诗人聂鲁达说过:每一百年,当“人民”出现,解放者玻利瓦尔就会降临一次。

面对反世界杯的众多示威者,巴西总统迪尔马·罗塞夫在广场上大声地说:“我听到了你们的声音。”然后现场报以最热烈的掌声。这位在70年代参加过马克思主义游击队的女总统知道,在热情奔放的表象下面,这片土地的人民是多么的孤独,多么的无助,多么需要被理解、被倾听!

作者:马立明,政治学博士,奇葩,夜里不睡,逼格无限大。南方血脉,于广东某报及某电视台担任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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