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出尘世迷宫,归去马贡多了

我睡到午夜醒来,看新闻,知道马尔克斯过世了。我跟女朋友说这事,女朋友惊叫了一声。然后又问:几岁了?

87岁了。

怎么觉得他应该比这老很多呢?

因为他在我们身边,被当做经典,太久太久了。

我小时候,想读马尔克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给大陆授权,你得靠盗版,靠老图书馆里被翻软的老书来读他。简直比读《金瓶梅》还困难——《金瓶梅》就在那里,不增不减,最多是洁本被删掉些台词,你找到,就能读。

《霍乱时期的爱情》,我最初读的是网络流传的文本,纪明荟老师译的。

1982年上海译文社出过他一本短篇集,红黄封面,赵德明老师等诸位翻译的。

在一些国外小说选集里,能看到些散碎译本。比如《纸做的玫瑰花》。比如《负鼠之夜》。

网上流传过许多篇目。比如《流光似水》。

他的一些盗版随笔集里,能够读到《诺贝尔奖的幽灵》等篇目。

我在一个大师合集里初次读到《枯枝败叶》,那本书里还有纳博科夫的《巴赫曼》和杜拉斯的《琴声如诉》。

那会儿我们还流行一个口袋译本,是中央编译社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和《纯真的埃伦蒂拉和她的祖母》合集。那一套系列还有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公路》、富恩特斯、卡彭铁尔们的东西。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过一个集子,《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云集了他早期的名小说,包括《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我买到那本书是2005年。有个朋友在QQ上跟大家留言:“我在陕西南路站的季风书院看见《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啦!还剩一本!”我打了车就冲过去,买到手,坐着看;看了一会儿,其他三个朋友抢进门来,“书呢书呢?”

也因为这个版本,我一度不喜欢韩水军老师的译本,就因为他把《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翻译成了《爱情总躲在死神背后》。

先入为主的力量太强大了。

世界一直说马尔克斯很魔幻,很孤独。当然是。《百年孤独》如此。《谁动了玫瑰花》如此。《猫转世的夏娃》如此。如果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那么,他的魔幻基因来自于两个人:

他少年时在阁楼上,初读到卡夫卡《变形记》那著名开头“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时,曾经大呼“原来如此!”——他发现,隔着大西洋的卡夫卡先生,与他马尔克斯自家外祖母,在叙述手法上有类似之处:无论讲什么故事,都一副“天塌下来也要咬定不放的冷静”。另一个人,是他而立之年,去到墨西哥、被迫白天在移民局没完没了的排队岁月,初次读到的胡安-卢尔福的《佩德罗·巴勒莫》。

但绝大多数时候,他并不魔幻。《霍乱时期的爱情》很写实。《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很沉静。他也不算孤独。我认识位老师,不太喜欢马尔克斯的理由是:

“他太热闹啦!”

他其实是个挺热闹的人。他是小说家里罕见的,愿意谈自己故事的人。跟他一比,博尔赫斯就是标准的隐士了。

所以我们知道:1957年一个春雨的日子,马尔克斯初次见到海明威——那时,马尔克斯未及而立,是个记者,只出版过《枯枝败叶》;海明威年将58岁,三年前刚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又二十四年后,也就是马尔克斯得诺贝尔文学奖前一年的1981,《纽约时报》登了这段故事:在圣米歇尔大道上,马尔克斯隔街对海明威喊了一声“大师!”海明威回以“再见,朋友!”

也就是这一年,也就是他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25年,马尔克斯写完了《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在一个没有暖气的房间,边冻得发抖,边修改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部小说修改过九遍之多。

所以我们知道,他的父亲加布里埃尔是药剂师,母亲路易莎是军人家的女儿。他的外祖母会说许多神话,会把房间里描述得满是鬼魂、幽灵和妖魔;而他的外祖父是个……上校。一个保守派、参加过内战的上校,一个被人视为英雄的上校。他曾经带幼儿时的马尔克斯去“联合水果公司”的店铺里去看冰。他曾经对“香蕉公司屠杀事件”沉默不语。他曾对马尔克斯说“你无法想像一个死人有多么重”——这些故事会出现在《百年孤独》、《枯枝败叶》这些小说里。此外,这位老上校,一辈子都在等政府的抚恤金。

所以我们知道,他要到而立之年,到了墨西哥,被好友阿尔瓦罗-穆蒂斯推荐读胡安-卢尔福的《佩德罗·巴勒莫》后,才真开始动魔幻的心思。在此之前,他的偶像是福克纳和海明威。这两个人都不够魔幻,却是20世纪首屈一指的叙述大师。福克纳的文体和结构,海明威的勾勒与语言。马尔克斯说,前者是他的精神导师,而后者教会了他一切技巧。

所以我们知道,他年少时在哥伦比亚那段职业岁月:那时候,他还是记者,白天街上溜,晚上去个妓女出没的大车店,把皮包抵押在柜上,就找床躺下睡觉。 那个做抵押的皮包里,唯一的东西,就是《枯枝败叶》的手稿。1973年,马尔克斯45岁,说《枯枝败叶》是他最喜欢的小说,“那是我最真诚、最自然的小说。”

所以我们知道,他如何跟格雷厄姆-格林和聂鲁达一起私下吐槽过诺贝尔奖。他如何在出游途中想到了“很多年后”那个开头。

而这些,都很有价值。

全世界都在学他写小说。最初级的,当然是模仿他那句“多年之后……即将……”,以及那些斑斓迷离的魔幻意向。

(八年前,我写的一个故事:有一种植入沙地能使之变良田、燃烧之后吸其烟能使人变透明飞翔的玫瑰花,被军政府圈养种植,禁止居民触碰,违者关入一个玻璃监狱,然后引发一系列越狱斗争……这东西灵感从哪而来不言而喻。当然这一点也不稀奇:我认识的,从编辑到记者,每个写过字的人,少年时一定多少试图学老马写点儿类似的玩意,这几乎是种集体必经修养……)

稍微读他多一些的人,会注意到《枯枝败叶》里福克纳式的多视角第一人称口吻;拼图般倒错的叙述顺序。会注意到《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里面他对海明威手法的化用:白描上校的行动和对白,绝少心理独白。有无数情节都是浮光掠影,一笔勾过,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喜欢用大量对白,填塞了情节与情节,理应算作过场的那些空间。

也会使用一些对白来作为划分小说的节奏:不疑问,不动摇,带着确定无疑的,胸有成竹的口气——即便许多内容看上去,简直让人奇怪:“天晓得,为什么你可以确定无疑、毫不诧异说这种话呢?” ——比如,《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里,巴亚多在摇椅上睡午觉时,初次看见安赫拉,便对人说:

“等我醒来时,请提醒我,我要跟他结婚。”

在他的小说里,逢那些魔幻情节时,愚夫愚妇用这种毫不惊讶的口气,陈述一些有悖常识的细节;那些不怎么魔幻的情节里,情绪激动的人们用这种口吻,嚷出一些断语式的口号。这是马尔克斯的特色:他可以不魔幻,可以不摆弄斑斓华丽的意象,但这些“看上去人人胸有成竹,自有一套世界观”的口吻,才让他可以在一切故事里,顺理成章,又让人不失趣味的叙述下去。一种标准套路是:

依照她父亲的陈述,张佳玮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他的财产清单除却一般青年理该拥有的东西,还包括两面殖民地时期特产的屏风和19世纪末远航船上带来的自鸣钟。对他们这样的人家,类似的财富炫耀足以在社交场合获得价值。她面不改色的听着父亲的陈述,听着父亲已经把话题引到下流至不可思议的地步,比如张佳玮正打算密谋将两卡车玫瑰花铺满她去上学时必经过的橄榄油店门口,最后给出以下结论:“您可以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带给他,”她面不改色的道,“张佳玮就是只偷吃油桃的负鼠!”

其他作者总在尽量使小说的情节过渡自然,害怕读者会在阅读时失去兴味,而且对小说真实性感到可疑;但马尔克斯的小说不存在这问题——通过人物们这种毫不犹豫的断语式口吻,他滑过了一切可能的障碍,让小说无缝流淌。

以前欧洲人说西林——纳博科夫的笔名——的小说很慷慨:像个魔术师,抖完花式,再让你看底牌。马尔克斯更慷慨。他在许多小说里,反复玩这些技艺,变着法子玩。他总是在写一个外来权势者,爱上一个当地土妞儿,而通常不能如愿。比如《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医生爱上费尔米纳,比如《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里巴亚多跟他新娘的悲剧,比如《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里男主角跑去乡下拉选票都能跟人一见钟情。

他总是爱写一个姑娘被迫卖身,男主角跟他一起绞被汗水湿透的床单。

他总是爱写一个上校,一个被镇上居民遗弃的外来医生。

他总是爱写玫瑰花。

但他有本事,把这一切都写得美丽动人。

也因此,许多读者都是从《百年孤独》入门,但入了门之后,对他的喜欢就分散了。你最喜欢他哪一部呢?《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迷宫里的将军》?《族长的没落》?你最喜欢他哪个短篇呢?《疯狂时期的大海》?《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巨翅老人》?

当然,还有他那些热热闹闹的自述。

他说他喜欢海明威、福克纳和卢尔福,推荐得很大方。他承认自己爱看《战争与和平》与《基督山伯爵》。他直言“我们小说家看小说,主要是它是如何写成的”。他很推崇海明威那种从生活细节上对写作状态的帮助。就是说,他不仅展示他的技巧,而且一直半开放的展示:如何过一个写作者的生活。这些热热闹闹里当然有许多不乏说到哪是哪儿的成分——那是他性格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仅这些细节,就够人学的了。莫言、余华们都细细密密记录过关于他的心得。实际上,世界这一代小说家,包括中国小说家在内,真是受了他太多益处了。

我睡到午夜醒来,看新闻,知道马尔克斯过世了。我跟女朋友说这事,女朋友惊叫了一声。然后又问:几岁了?

87岁了。

怎么觉得他应该比这老很多呢?

因为他在我们身边,被当做经典,太久太久了。

后来,我在楼下写东西,她在楼上问:

“为什么他都好些年没怎么出书了,但听见他过世了,还是很难过呢?”

我:“因为我们都觉得他是个好作家?”

她:“还有呢?”

我想,还有一种可能是……我们有生之年,第一次经历这种“超级大师活在我们的时代”到“超级大师逝世了”。就像1910年世界人民知道托尔斯泰过去了、那种感受?这种感觉就像是:只要马尔克斯活着,哪怕他不再写小说了,你总觉得还有个念想;他过去了,一部分经验就真的成历史了。

说句不太吉利的:如果有朝一日,金庸先生也解脱尘俗了,我大概也会有这种感觉。

前天,我做一个报告,讲巴黎的大师。从本雅明的《巴黎,19世纪的首都》讲起,到1957年马尔克斯跟海明威在圣米歇尔那次著名会面结束。讲完后,我的老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说他认识一位前辈,“马尔克斯在巴黎时,他见过的。”

于是我就好奇了:“马尔克斯在1957年,真的连暖气都没有吗?”

老师:“这个倒不能确认。但按他说,马尔克斯那会儿是个非常爱说的人,说不停。”

我不知道真假,但听了就觉得:嗯,好像能想象出那个景象来着……

我最喜欢的一本马尔克斯,是《迷宫里的将军》。当然,越到后半部分越哀伤压抑,所以我喜欢看前半段,玻利瓦尔还有力气嘲讽全世界的时候。当然,最后,玻利瓦尔还是甩了句“我什么时候能走出这个迷宫呢”,然后过世了。

对马尔克斯来说,他现在就是,从这个迷宫解脱了,去到了他那个布满冰块、磁铁、上校、石绗鸟、玫瑰花、香蕉公司、斗鸡、杀猪刀、孔雀、妓女、卡车、橘子、魔术师、酒吧、牙医、孤独、猪尾巴、鹦鹉和爱情的世界了。

作者:张佳玮 知名篮球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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