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照片抗拒时光流逝——悼念二战经典照《胜利之吻》男主角麦克达菲离世

2007年7月31日,休斯顿老头儿格伦·麦克达菲一手捏着一张照片,使劲用笑容突破老年斑的围剿:一张是他自己的照片,另一张是传奇的美国摄影师阿尔弗雷德·艾森斯塔特的名作《战争结束之吻》。麦老说,在时代广场上,头戴水手帽,身着海军衫,搂住一名护士,俯身吻她的嘴,左臂从下往上以一个近乎柔道动作勾住女子的脖子,一副生怕对方挣脱的样子——这个人就是他,年方十八岁,参加了1945年8月14日那场胜利大游行。“那时我听见有人飞跑到他和护士面前,一抬头,我就看到一名摄影师。我设法挪开手,以免挡住她的脸,然后吻了她好一会儿,让他拍完了这张照片。”

摄影应该承担怎样的功能?人人有发言权,但是,人们都会强调摄影是“揭示”了什么,却很少说摄影是一种“选择”,照片呈现了什么,相应的也就忽略或蒙蔽了什么。喜欢自然摄影的人总想用完美无瑕的镜头拍出完美无暇的景观,从而让观者“屏息凝神”、“叹为观止”;喜欢体育摄影的人,一方面以捕捉瞬间动作为能,另一方面则聚焦镜头于明星,忽视其他人的存在。选择也无可厚非,在我看来,只要你在拍下一个精彩画面的同时,借助标题或配字的方式,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

阿尔弗雷德·艾森斯塔特就是这样一位成功的摄影师。1935年开始他为LIFE杂志工作,是这本刊创刊时的四位摄影师之一,同年,他拍出了《埃塞俄比亚一名士兵的双脚》这张名作,记录了在墨索里尼殖民下的埃塞俄比亚人苦难的象征。照片中,一名死难士兵的两只脚无声地说着什么;我们可以从画面脚和裤管上厚厚的泥土联想到,这位“赤脚大军”的一员已连续征战了多少日子,直至阵亡,都还没能配备上起码的行伍装束。

《吻》是另一幅奠立摄影师名声的杰作。一男一女的忘情之吻,无限地传达着他们的激动与快乐。尽人皆知,绘画和摄影讲究“三分构图法”,如果在照片上画个井字格,主体放在四个交点之一会最有美感。艾森斯塔特就是这样做的:前景中接吻男女的重心位于左下交点,而男子的肩、女子的头都位于上面的两个交点;而且,为主角充当背景的人物似乎也在那一瞬间,并非有意地退到了三维空间里合适的位置上,留出了前台给两位主角——能抓住这一刻,无疑是摄影师的功力所在。

技术完美,内容也无懈可击。诗人沃尔特·惠特曼说过,特定的物体、情境、组合乃至进程都能展示一种美。一个跑步的人平平无奇,但一个人在山间小径上奔跑或许就是美的;几只水果平平无奇,但水果放在一间草屋里的张旧桌子上,旁边坐着一位刚刚下工的农人,或许就是美的。一个吻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天时(对日战争获胜)地利(时代广场,纽约的地标)人和(担当背景的那些快乐的人群)的汇聚,使它变成了一种图腾。就像那张著名的摆拍照片“攻克柏林”一样,照片的意义已脱离了画面中人物行为本身,普通的观者会被它传达的道德信息所击中:残忍的战争,甜蜜的胜利。

六十二年过去,“水手之吻”的男主角浮出水面;那位女子也找到了,姓Shain,就译成“谢恩”也行。但事情却复杂起来:麦克达菲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他费了很多年的工夫,还借来了一位休斯敦警察署资深的法医鉴定师的援手。这位法医看过的死人脑袋比活人还多,她的专业,是为罪案中的罹难者作整容修复。

因为有十个人同他竞争,他们都宣布,是自己在时代广场抱住了那位白裙女子;被吻的女子却没什么争议——谁都想做那个吻别人的人,做一场决赛里的胜者,一对相声演员中的逗哏。法医对所有候选人的颅面部骨骼都做了仔细的研析,又比对了指关节、手腕、胳膊、前额和耳朵,最后,还让他们抱着一个用来替代女护士的枕头,模仿照片里的姿势。一整套比亲子鉴定还复杂的程序之后,麦克达菲终被验明正身。“我们是湿吻,”他说,现在他的话有人听了,“但我的舌头没有伸进她的嘴里。”

战争结束是美好的,青春是美好的,吻也是美好的,但鉴定照片里接吻的年轻人究竟是谁,并不是件美妙的事情。六十二年后发生的事,让人想起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里的一些刺耳的评论。桑塔格说,摄影,是对他人生活的干预,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拍照片的行为参与到了另一个人(或事物)的必死性、易逝性以及脆弱无常之中:被你拍下来的人,他即使在欢笑,也可能成为悲哀的对象,“因为它是过去时,年深日久了,或是已式微,甚至不存在了”;当你把一个陌生人摄入自己的镜头,你是在冒犯他/她,“你那种看人的方式仿佛别人从未这样看待过他们自己一样”。

看到一个老人拿着一张自己年轻时的照片,人们都希望他正颐养天年,衣食无忧,至少也是白发渔樵江渚上,寿得其所。麦克达菲的微笑背后却藏着这样的表达:我刚刚赢下了一场为自己正名的官司;我不甘一辈子躲藏幕后,在八十岁的高龄上,PK掉十个竞争者,自己当上了名人。老头儿带着一大摞照片的复制品巡游各地,为粉丝签字,接受女人的邀吻——基本上是亲脸颊,并未cosplay照片里动作。

对艾森斯塔特来说,摄影是他的职业,完美地记录一个历史性时刻,是他的艺术追求甚至“新闻理想”。他当然预料不到,自己的职业行为干预了另一个人的生活。当人们生出“这个人现在是什么样了?”的好奇,并着手调查人物原型的时候,摄影的掠夺性就暴露了出来。摄影师早已作古,十一个老头儿争夺在这张照片背后签名的权利。这真是一部可以写入摄影史的幕后讽刺剧。

“给某人拍照是一种升华了的谋杀——温和的谋杀,适合于悲伤的、可怕的时光。”——《论摄影》里的一句名言。3月14日,八十六岁的麦克达菲作古,但他不是被照片杀死的,相反,若是没有这张照片,他享受不到做名人的感觉,可能也无法多活六年。杀猪刀一样的时光,杀不掉人对克服必死性的欲望,麦克达菲以垂老的形貌进入了更多的照片之中,因为大家都相信,用照片定格瞬间,把自己锁入画面,是对时光流逝的抗拒——只有桑塔格说,拍照恰恰是在加速我们的死亡。

与麦克达菲合影的人,会将它们传示给自己的亲友宾客:看,这是我在2012年5月7日拍的,那个老头儿是在1945年8月14日的时代广场上亲了一个护士的水手,当时被拍成了一张有名的照片;他们的亲友宾客又拿着自己跟他们的合影告诉其他人:看,这是我的朋友,他曾在2012年5月7日跟一个老头儿合影留念,那个老头儿是在1945年8月14日的时代广场上亲了一个护士的水手,当时被拍成了一张有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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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

1945年8月14日,一名美国水兵为庆祝二战胜利,在纽约时代广场忘情亲吻一名陌生女护士,这一镜头正巧被摄影师拍成照片,并取名为“胜利之吻”,成为象征二战结束的经典照片。

2007年,美国专家通过多次测谎器测试和其他法医学测试之后,确定美国老翁麦克达菲是真正的“胜利之吻水兵”。遗憾的是,3月9日,享年86岁的麦克达菲在德克萨斯州病逝,一段传奇历史也就此画上句号。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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