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今晚我们当什么样的东莞人
过年打开微博，赫然看到“东莞挺住，东莞加油，今夜我们都是东莞人！”我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反复搜索信息终于搞明白：有关方面出动大量警察打击东莞的卖淫嫖娼，其中央视还播发了“暗访”，揭示了色情业内赤裸裸的营销方式。引起网络义愤的，竟是这些。
面对如此舆情，我一时摸不着头脑。费了不少时间多少理出些眉目：有些人把妓女当作“被侮辱和被损坏的人”而同情，觉得电视镜头不该对准她们。这种反应还合乎情理。另有些人觉得官员的腐败危害更大，央视放着这方面的问题不大力揭露报道，反而抓住色情业不妨，太虚伪。这样的义愤不能说全无根据，但未免强词夺理。警方当然应该先抓杀人犯。但在杀人犯没有抓到的时候，眼瞅着一个强奸犯难道就不该抓？让我不解的是，大部分义愤之士，似乎认为央视根本不该进行这样的报道，并开始数叨央视的种种不是。其逻辑仿佛是负负得正：卖淫嫖娼如果不对的话，一旦被一个自己所不喜欢的媒体揭露，那似乎就成了对的了。
当然，更为“主流”的义愤，还是出于市场原教旨主义的信条：卖淫嫖娼是大家自愿，是市场在那里运作，本来就该合法化，政府权力不该干预市场。如今大规模的政府行动，似乎干扰了东莞的市场经济。兹选两条微博为证：
“某台，东莞作为连续十数年上缴中央和省税收第一的地级市你没有报道，东莞没拿中央一分钱自力更生从一个小渔村到现在国际加工业之都你没有报道，汶川地震东莞是出钱出力最大的一个市，你没有遍言只语，现在就一个全国都存在的问题你竟连续出两个专题，意欲何为呢？”
“平安回家，相约东莞。说好的不哭央视无情，人间有爱，众志成城，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在这样的观念之下，“东莞挺住，东莞加油，今夜我们都是东莞人！”的口号打出来，就不难理解了。
关于黄色产业是否该合法化？发达国家本身也没有一致的政策。有荷兰这种容许合法卖淫的国家，也有美国这种大部分地区卖淫非法、但少部分地区合法的国家，但在大部分国家，卖淫还是非法的。这一问题可以讨论，我自己也是倾向于将黄色产业合法化的人，但大家最好谁也别觉得自己真理在握。至于这种突发性的政府行动是否是打击卖淫嫖娼的有效办法，当然更应该讨论。然而，那些“一夜东莞人”的义愤之士，似乎觉得民意在黄色产业一边。东莞成了这次打击行动的受害者。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骂央视不该报道的人，似乎自己把央视的“暗访”都认真地看过。我这个不看央视的人，也被这段吸引，从头看到尾，而且相当震撼：一排小姐站在台上，强作欢颜齐声说“先生你好！”经理马上指着每个人报价：这个600块，接下来两个650，那边的700。我相信，世界有良知的媒体，见到这样的段子大多不会放弃。
这里的首先要问的，不是央视好不好，也不是央视的动机是什么，而是所报道的东西是否真实，这种赤裸裸的人肉交易是否在大行其道。如果这样的镜头是真实的话，每个中国人就都应该面对：我们的文明，底线在哪里？
当然，大家的价值观念不同。我并不想强加于人。问题是：那些“一夜东莞人”们是否在以自己的意识形态强加于人呢？他们能代表东莞人吗？难道东莞的普通百姓，特别是那些有孩子的家庭，希望这些黄色产业日日夜夜地在家门口“刺激经济”吗？
我只想提醒那些“一夜东莞人”，当你们自以为代表东莞人的时候，要想想普通的东莞百姓在想什么。要理解这个问题，我不妨举个最近美国麻省开赌场的例子。
最近几年，赌场成为麻省的一大公共议题，媒体连篇累牍，辩论不断。在麻省卖淫非法，赌博则是合法的。不过，一般的中产阶级，对赌博这种事情依然侧目而视。可惜，大家不能不面对市场的现实：赌场赚钱，刺激经济。特别是经过这次大衰退，许多人急需这样的生意。反赌的和挺赌的相持不下，于是就一个镇一个镇地由镇民投票表决：我们的家乡是否接纳赌场？没有当地人的同意，赌场是开不起来的。如今许多镇的投票结果都出来。媒体研究发现了一个规律，是否同意开赌场，往往取决于当地的生活水平。那些富裕的镇，几乎一致拒绝了赌场。那些穷镇，则倾向于接受这样的经济机会。这似乎印证了中国的古训：衣食足而后知礼仪。生活水平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人们就追求体面的生活，拒绝不道德的生意，哪怕在金钱上作出牺牲。但生活水平比较低时，就顾不得那么多，还是吃饭要紧。
中美制度不同。在中国不存在地方表决的可能。东莞究竟是处于什么阶段？我们也不得而知。我怀疑，在这个问题上，东莞大概有个“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并没有到媒体上说话。不过，有个大趋势我们恐怕不应该无视：东莞作为改革开放的先锋，最近三十多年天翻地覆，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中产阶级迅速崛起，早已成为中等发达的社会。刚有报道还说：“2013年，东莞再次登上中国最富20城市的榜单，位居首位。”在这种转型中，东莞人的心态会改变。穷的时候，大家在乎的是钱，是发展。在从小村落变成加工业基地的过程中，年轻的流动人口主宰都市生活，催生黄色产业相当自然。如今“衣食足而后知礼仪”，大家更追求生活质量，许多流动人口成了常住人口。过去能容忍的环境污染，现在越来越难以忍受了。过去睁一支眼闭一只眼的色情业，现在看不下去了，觉得那实在败坏了自己的居住环境。我想，在这方面，中国的中产阶级和美国的中产阶级的基本诉求并无本质不同。如果你不愿意在妓院门口买房安家的话，凭什么让“东莞挺住”？
原教旨式的市场主义者，往往喜欢忘记这样基本的“市场规律”。而中国正在从一个崛起经济向成熟经济转型。原教旨式的市场主义越来越失去了说服力。因为挣钱越来越不是人们的唯一动机。
本文摘自2014年02月11日作者：薛涌 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