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波:为何纪念一个死人——Kurt Cobain忌日谈Cobain

距Kurt Cobain自杀整20年。仅以纪念他为名义的文章,我写了也差不多有这个数。谢谢Cobain,他让我赚了不少稿费。而我现在又要写篇新的。

(资料图:Nirvana乐队主唱科特·柯本(Kurt Donald Cobain,1967年2月20日—1994年4月5日))

不免俗地说,这是一个改变了我人生的人。他让我毅然步出国家分配的化肥厂智能温控车间的大门,走上了另一条尿素味更加浓郁的人生道路。即便后者不一定比前者好走,即便我一点儿也不为我眼下正走着的,或说正蠕动其上的这“另一条路”感到庆幸和自豪,但我也从来没有责怪过他。哪怕一句。哪怕一个字。一个男人要有点气魄。文章既然不应去责怪姚笛,我也就不应去责怪Cobain。

我对他的感情深得难以言喻。即便到今天,我已成为一个比他死的时候大13岁的老东西,每逢我不想活的时候,只要将他的遗书拿出来读一读,就会历久弥新地再次唤回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我不是在讽刺。不要以为我就没有读过乔布斯,那是我最想死的一次。

无论如何,对一个恰以其死来改变我的人生的死人喋喋不休,且这喋喋不休还能换到些钱花,这种行径希望能够获取你们的理解。你们不是还每年都不但免费甚至自费去纪念早已从你们的人生退出来的马克思及牛郎织女吗,我也没有对此说过什么吧?

Kurt Cobain,Jim Morrison和Ian Curtis被我视为是一路的。Morrison虽非自杀却也差不多,所谓自毁的生活,就是预计像捡钱一样捡到死。他们皆矛盾重重。其各自率领的Nirvana,The Doors和Joy Division在音乐风格上相隔甚远,却具有同样的气质,那就是宜人的美好旋律与憎世的内涵态度间的相抵相成。

他们皆唱出了摇滚史上最顶尖、最动听的歌曲,却借此给出不能再阴冷绝望的主张。优美的旋律暗示他们希冀接近乃至谄媚世人的一面(对应于Cobain在遗书中反复强调的“爱”),极端的叛逆却又决定了他们的反明星态度。这一矛盾已从一开始决定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必将导致其价值观的破产。不死地摆脱这个矛盾只有两个选择,或永远在地下做不成功的屌丝朋克,或在成功后适时叛变,整容,从战略到骗术上制订一揽子计划,靠乔装成业已遭到叛变的当年的自己来成为超级巨星。

然后呢,我们看到了,他们都选择了死。

话说回来,如果其天分,或说上述矛盾的逼迫力不够强大到迫其唱出那些牛逼歌曲的话,他们也就失去了死的动力,或继续朋克地唱烂歌,或转瞬被招安。这就是摇滚史上那些俯拾皆是的二三流货色所做的事。Cobain,Morrison和Curtis绝非多数人所说因戏剧性的,在其音乐最好的时候的死而成为传奇,他们是被自己耗尽,而这一被习惯称作传奇的耗尽一早已得到预设,跟调好的闹钟一样,一分一秒都不会差。

仅去反对这个世界,去夜以继日地承受那些你所反对的东西真不算什么痛苦,更痛苦十倍的是这个世界恰恰基于你对它的反对而把你揽入怀中,亲昵地伸出血淋淋的大舌头舔你,你所反对的那些东西非但不反驳或报复,进而变成了奴颜卑膝的孙子和骚劲十足的光屁股妞,变成了滚滚的金钱向你滚滚而来。这像什么呢?这就像你遭到了不能再凶恶、不能再残酷的一种报复,像中了一个仅旨在侮辱你甚至不屑弄死你的骗局,你当初一切真挚的反抗都是你反抗的那个东西安排好的,它赏给你一颗糖,一座格莱美奖杯或玩不完的骨肉皮,并摸摸你的头,夸你乖。

如Cobain所写:“……自打我7岁以来,我总的来说就对人类充满了仇视,仅仅因为人们似乎太过容易地友好相处,而且还会同情,同情!”

各位,所以这是个恶作剧,而不是什么别的更造作的东西。不错,不堪其辱而死确实多少有些骨气在,但不必将之嫁祸为某种凤凰涅槃式的牺牲精神,故作光芒万丈状,誉之揭了摇滚的老底扒了朋克的内裤云云,这难道不像极政府为了掩盖社会道德沦丧而生造出些模范榜样吗?请注意,Cobain被反复炒作的关键背景是Nirvana终结了西方摇滚,这既导致自他之后再没什么摇滚人物能死得那么声势浩大,又可用一次次借尸还魂的纪念来将当今腐尸般的摇滚伪饰为活的。

Cobain的忌日正是清明节。这两天我随妻返乡祭祖,问只买来纸钱纸元宝的岳父为何不像有些上坟的那样也买个纸宅子、纸冰箱什么的来烧,他回答说只有在先人去世后第五年,且只能由其女儿买来烧的纸宅子他才能收到,否则烧了也是白烧。你看,我们对死后的世界多么熟悉,所有的细节和规矩都不在话下。

然而人完全一无所知的事情可能就只是死了。且人必有一死。且凡死不可复生。问题是你既然对死一无所知,怎么知道死人不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了呢?死为何非是恶事不可?

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并不是令死成为恶事的首要原因,必须令民众咬定死是一件坏事,这样才能维系社会稳定和发展的基础。一切统治者须展开想像,尽其所能惊悚恶毒地描绘死后,描绘地狱,描绘鬼和阎王,以及最可怕不过的,唯物主义的一无所有……自杀于是成为恶中之恶,其死后遭遇在以上各种描述中也就尤其悲惨。

利用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关系,活人纪念死人成为一条烘托死之恶的天然途径,加剧之并复杂化,据说宋朝死了妈儿女三年不许行房事,是为纪念。所有仪式式的纪念都是虚假的,其中最虚假的则是拿死者生前事作供奉的纪念仪式,哪怕你纪念你奶奶时念及她做的饭菜;再嚎啕,这也不是在纪念,你不过是借他们的死抓到一个发泄恐惧、感动自己的好时机而已。

用Nirvana的音乐来纪念Cobain是在用Cobain模样的充气娃娃自渎。纪念只能基于并止于死,在死者和死之间的关系中伪造出一个你的位置和视角来。所谓伪造,因为你不知死为何物,或你所自以为是的死跟死者自以为是的死并不相同,由此这种关系对你来说并不成形。自杀者的情况相对明朗些,因为你至少可以在寻找他和死之间的关系时摸到这么一条线索:他确定死后不会比活着差。这就是Cobain那句名言:“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

他不是明知死了后会比活着更痛苦而牺牲式地自杀的,他又不是傻子。他至多一无所知,至少知道不会变得更坏。

所有自杀者都是在对死的憧憬大于恐惧后才作出决定的,所以不必哭哭啼啼,不要同情他,更不要敬仰他,纪念自杀者最好的方式就是祝福他押对了单双。

链接:Kurt Cobain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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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巴达:

这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傻子发出的声音,他其实更愿做个柔弱而孩子气的诉苦人。这张条子应该很容易理解。所有的警告都来自于这些年来的‘朋克摇滚101’,自从我第一次介入那包含着独立性、应当称为道德原则的东西之后,你们团结一致的拥戴已证明是非常真实的。我已经好多年都不能从听音乐,写音乐以及读和写东西中感到激奋了。对于这些事我感到了一种难以形诸文字的负罪感。比如说,当我们来到后台,灯火熄灭,人们狂躁的咆哮响起,这一切对我的影响就远不如对Freddy Mercury(Queen乐队主唱)影响那么大,他似乎喜欢而且把玩那些从人群中而来的爱与赞美——那正是我赞赏与嫉妒的一切。

事实上我无法欺骗你们,无法欺骗你们中的任何一人。那对你对我都不公平。我能想起的最大罪恶便是欺骗人们,装模作样,做出一副我100%地快乐的样子。

有时候我似乎应当在出场之前有台打卡机。我尽了我全部的力量去喜欢这一切,我的确也喜欢。但这还不够。我喜欢这一事实,即我和我们乐队感染和款待了不少人。我太敏感了。我必须轻度麻醉才能重获我在孩提时代曾有过的热情。在我们最后的三次巡演中,我对所结识的所有的人和我们音乐的歌迷都有了更多的欣赏,但我还是无法克服我对每个人都抱有挫折感、负罪感和同情。在我们所有人中都有善意,我就是太爱人们了!爱的太多以至于让我感到真的太他妈忧郁,一个略为忧郁的、敏感的、不领情的、双鱼座的耶稣式的人物!

我有一个女神般的妻子,她为理想和打动人而拼命努力,我还有个女儿,她让我回忆起我的很多过去,她对那些她遇到的人致以全部的爱和快乐的吻,因为每个人都那么好,而且不会对她有任何伤害。这也让我惊恐万分,以至于我只会瞠目结舌。我没法容忍那种想法,就是弗兰西丝将变成象我这样自我毁灭、走向绝路的摇滚歌手。

我快乐的拥有一切,非常快乐。我充满感激。可自打我7岁以来,我总的来说就对人类充满了仇视,仅仅因为人们似乎太过容易地友好相处,而且还会同情,同情!仅仅因为我觉得自己对人们有太多的爱与同情。从我那燃烧而令人欲呕的胃之深处感激你们所有的人,感激你们在过去岁月里所有的来信和关心。我是个太过反常和抑郁的小子!我已经没有任何激情了,所以要记住“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

和平,爱,同情。

Frances 和 Courtney,我会伴你们到老。

Courtney 请继续前行,为了Frances,为了她的生活,没有我她的生活会快乐许多。

我爱你们!爱你们!!

Kurt Cob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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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杨波,《朋克时代》、《自由音乐》创办者,公共账号“反常(fanchangshit)”发起者之一。独立撰稿人。

(注:本文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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