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初心更近——香港舞蹈《泥尘》观感

一对老夫妇,住在纽约世贸大厦的对面,女主人每天到世贸大厦底层工作,男主人在家。每个早晨,老头总要大声吼妻子:“我要光线!让光线唤醒我!”可是屋子里总是暗暗的。两口子在嘀嘀咕咕、牢牢骚骚中度日,直到那一天,老太太再也没能回来。过了好一阵,老头儿还找人处理干净了窗户和外墙上的尘土。

他的日子依然像两个人那样过着,每个早晨,老头照例在家里叫道:“我要光线!让光线唤醒我!”然后自言自语:“哦,我忘了你已经不在了。”有一天,他终于睁开被惯性所蒙住的两眼,看到屋子里一株盆栽开出了花朵:从原先被大楼遮挡的地方,光线真的射了进来。老头儿看着盆栽,抽着嘴角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终于无法自抑地喊道:“亲爱的,我们的盆栽开花了,你真该看看,真该看看啊!”

在一次“9.11”纪念活动中,一位电影导演应邀制作了这样一部短片。画面是我补写的,因为没有看到片子,只听了录音,它被用作了舞蹈《泥尘》的背景音乐。在老人喃喃独语的时候,舞台上黑黢黢一片,打开的一道门里射出了光,照亮了一位舞者缓慢前进的道路。她走得如此之慢,慢到让你怀疑她是在跳舞还是在演一出哑剧。不断有东西从她身上掉落,有时是啪嗒,啪嗒,有时是淅沥沥的一串。到后来,她走近了,你能看到一些泥土在她身上摇摇欲坠,正当你联想到雕塑作品、矿工、农民或别的什么时,她开始加速,低头,脚掌几乎不离地地滑行,一只脚的脚跟抵住另一只脚的脚尖,不断前挪,拐弯,舞了起来,在一地的碎泥之间。

郭晓灵是《泥尘》唯一的主角。她告诉我,她的灵感来自一次美国之行:在一个遍地枯树的旷野里,她看到唯一的一株树木在那里生长,吐绿,让她想到了人与植物的共命之感。她说,和树木一样,人只有一条朝前(上)走的路,每一次前进都伴随着蜕壳。当泥壳糊满全身的时候,她找到了这种感觉:“泥巴在我身上一点点裂开,就好像生命力在一点点突破、释放出去。”

她很想听听我这个第一次看现代舞的人的观感。我对她说,尽管我不知道你选择的背景音的来历,有些语言也没能听清,但我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发生在一所旧居里的故事。我看到你以肉眼无法测判的速度前移,我想,这应该是老人家里的一座塑像,也许已在这里蒙尘几十载,也许来自一次很久以前的蜜月,是老夫妇那早已褪色的爱情的遗存。我看到你小步前挪,仿佛是在学步,在试探这个房间的大小:从角落到柜子一共九步,从柜子到那面墙一共七步,从墙到对面的窗户……我想到人们在久居的、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摸到方向的环境里,恰恰会忽略很多变化过程的存在。我们只能看到一个结果,而你要展现一个过程,雕塑被赋予了意志,或者反过来,一种主观的东西——例如老头儿对妻子的感情——因被赋形而苏醒。

在繁星戏剧村书吧的一角,面对我的访问,郭晓灵道出了她的思维和我的思维根本相反的原因所在:舞蹈者主要凭靠着右脑、诉诸身体来创作,而文字工作者却是借助左脑。舞蹈者可以只有一个模糊的灵感,当她想象自己置身舞台,要跟随这一灵感演绎时,肢体会逐渐告诉她一步一步该如何进行。她说:“你会从故事去推导我在演什么,而我们看演出则是专注于表演,它所表达的内容,我们往往很难用语言描述。”

真的如此吗?她似乎用那株看不见的盆栽来对应一个突破泥壳的人/树。但是,当我们说到演出的后半段,即一束细光打在演员的脸上,泥壳剥落殆尽的演员站在那里,原本看不分明的脸部突然毕现无遗时,我们抵达了一个共同的认识。舞蹈的后半部分,舞者的身体一动不动,调动面部肌肉,做出一个又一个表情,画外,老人仍然在呢喃,当发现了盆栽的变化,他开始笑,笑,笑,到最后,成了用沙哑的痰嗽连接起来的断续的、有些疯癫的笑声,台前“雕塑”也跟着纵情狂笑,声音与形象如同一台双簧戏一样吻合在了一起。

身体的革命最终汇聚到了脸部——表情和语言。郭晓灵说,她想象那株树木的树根在地下深处频繁掘进,就像泥土的裂纹和人体的血管一样不断分岔,布满全身,但终究会有遇阻和难以为继的一天。它需要一个新的突破口。我是从另一个起点出发同她握手:雕塑—人的肢体不可能无远弗届,它最终将发现表情,进而是语词,进而是自己的社会化,学着通过言语表达来与人相处,与众多和自己平级的头脑和心灵相处。

但这未必是一件好事。较真地说,所谓“不失初心”纯属伪豪壮,初心不可言,言说出来便不再是初心了,你的初心必定起源在你还无法斟酌语词、流畅表达的时候,正像列维-施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里讲的那个南比克拉瓦部落的故事所证明的,书写意味着误解、扭曲、奴役的到来。郭晓灵所展现的一个抽象的生命的成长,停留在了她做出各种表情,和着背景音大笑的时刻,幸而,还没有进入到语言的部分。这让我想到那些宠物:如果犬类和猫类真的会说人言,而不只是以楚楚动人的眼神与表情与人交流,托寄人的情感,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安全地豢养和宠爱它们吗?

对郭晓灵来说,将一部意味深长的美国短片结合进自己的表演,并无太大深意;事实上,这部短片也是以尽量少的言辞曝露人最真实的情感极其微妙的变化。她很惊奇我会脑补片子的画面,并想象她是这片子的一部分,舞者的表达可以始于身体而终于身体。阐释未必重要,文字之于肢体,可能是一个多余的双簧演员。我想,独自创作、不发一言的舞者——我愿称她为舞蹈艺术家——距离下笔千言的文人,距所谓的初心更近。

(配图均为舞蹈《泥尘》剧照)

(注:《泥尘》曾在2014年北京舞蹈双周中的香港舞蹈日中演出)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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