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列娱乐圈采访愿望名单，前三名是王朔、姜文、李安，这个排序考量主要是在前两位爷那儿受了虐，得见个同样牛叉但讲文明懂礼貌的人疗下伤。为啥越是受虐越向前，没别的，有意思。就会拿结了离了分了复了孕了流了说事的小明星们倒是不噎人，会主动递话茬喂球给记者，但是，有意思吗？除了混个脸熟。
就是因为有意思，姜文在记者中有着至尊宝的地位。城中电影大师樽哥讲话，姜文是唯一一个让记者采访时奉若神明并筛糠在先的中国电影人。
我们的谦卑铸就他的神坛
多年以前，我看过一本电影杂志里几个P的姜文专访，背景好像是姜文从香港过境深圳，女记者从千辛万苦拿到联络方式写起，死缠烂打得到了跟姜文的车从酒店到机场，并沿途采访的许可，然后低到尘埃里一场对话，那完全不能叫对话，只能叫一方居高临下开坛布道，另一方噤若寒蝉句句奉若珠玑。姜文随便说啥，女记者用爱娇和失态的文字顾影自怜一下那种，就是真爱啊。其实当时姜文远没有现在讲话那么噎人，还蛮文艺蛮哲学和蔼可亲的，是记者失态在先，简直是一声令下，私奔发生的架势。而且不是孤立案例。
这种爱慕兮兮的采访，是做记者的大忌，采访入戏情感代入不够专业，别人还不尊重你。只能说娱乐致死的年代，娱记也算半个娱乐圈人，写稿加情感私货习惯成自然。这也是姜文来不来给小记者上课以反采访的方式反社会的本钱，本来嘛，你跟觐见君主似的，人家不征服你都不好意思。
然后，姜文一直在壮大，壮大成金庸笔下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博览群书，精通阴阳五行、奇门八卦数术，琴棋书画，风流潇洒，桃花岛上“碧海潮生曲”的黄药师。对姜文，王朔的评价最高：有姜文，中国电影才能说不都是行货。而记者部落，在姜文面前，再也没从尘埃里抬出头来，相反，土埋半截了快。姜文欺负记者，有话不好好说的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就是前文提到的那样一个个记者的谦卑，铸就了他走不下来的神坛，抵达你说东，他扯西，你抽刀，他断水，你逻辑，他哲学，你说再强的人也有能力去疲惫，他说男人哭吧就是罪……自作自受，一说就错的难受地步。
才华是凌驾众生的特权
我之前也是服姜文服得不行不行的媒体人之一，他隔几年出来为新片溜达溜达，跟拥趸互动总是精彩。比如小崔问他，你最喜欢的三个导演？他说，谢飞谢晋……一定要三个吗？底下观众接下茬，姜文。他痛快地说，那成吧。那叫一个掌声雷动。
窦文涛跟姜文过过招，算是打了个平手。窦文涛代表记者问，姜文老师你怎么老呛我们啊？姜文说那分什么样的记者。你算记者吗？窦文涛说，算。姜文当时还是挺给老窦面子的：那咱们不处的挺好吗？如果问你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搞对象，你孩子什么时候怀的，这没法聊了，对不对？那得公平，你把你的事聊聊，我把我的事聊聊，咱们互相聊，对不对？
姜文偷换了一个什么概念呢，就是平等的概念。记者跟他之间，从来都不是平等的，这事除非奥普拉·温弗瑞来。记者凭什么被噎半死，还前仆后继趋之若鹜采访你呢，因为你是姜文啊，明星加话题人物。什么叫对聊啊，凭什么聊我们小记者家柴米油盐床头炕尾呢，我们挣的三瓜两枣工资里面，不包括当公众人物曝光工伤费用，再说就是我们愿意聊，也没人愿意听，我们的八卦也就对做隔板隔壁的同事有点价值。没人敢说这个话，有时候才华就是凌驾众生的特权。
照这个态势发展，姜文人品红利快消耗完了。前一周网上热传的凤凰卫视记者专访姜文，记者有备而来，积累丰富，资料精准。姜文是变本加厉有话不好好说，对话从头到尾都是较着劲呛着茬的，记者表现合格，一直在姜文霸权主义中顽强地存在着。截屏一段：
记者：您这是3D片，这次来戛纳主竞赛的戈达尔也是3D片，您打算看吗？
姜文：戈达尔还活着吗？
记者：活着。
姜文：还活着呐！嘿，你刚才问什么来着？
记者：您能严肃地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姜文：哎，我不严肃吗，你觉得我不严肃吗？
记者：这样的专访我没法交代。
姜文：没法交代你赖我？
简直不可理喻青春期臭小子的感觉。
这次采访，有兴趣的朋友去网上找来看，记者虽然防守得很辛苦，但是完胜，最后伟大的姜文被问得语速加快，有点毛了。说到底，人和人之间，跟国家和国家一样，实力话事，谁行走人间没揣一兜子人生道理啊，没实力就站不到表达的高点上去，有理也没处说去。就像记者跟姜文的关系。之前他说什么都收获欢呼，那是用实力换来的。粉丝可以把奉你为霸王，也可以围观你别姬。再来几场这样的采访实录，就快别姬了。
文质彬彬然后霸气然后君子
做大事的男人，肯定不能没霸气。娱乐圈霸气和谦和结合得最好人物是李安。这个永远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男人，其实是霸气到骨子里去的。张艺谋问他怎么平衡市场和得奖的份额，李安谦和地说，“我的电影作品里，卖座的得了奖，得奖的都卖座”，然后不忘替张艺谋解围，“张导演作为中国电影的领军人物，又要拍商业片赚钱，又要拍得奖影片，大家什么都指望他，全世界都没有导演能这样做。”这EQ，位尊未敢忘忧张国师。老谋子跟李安讨教，怎么把好莱坞的活儿拿下。李安教他说，世界电影语言的语法基本是美国定的，干人家的活儿首先要弄清楚人家的玩法，然后做你自己；反正好莱坞顶尖人才到了你的地盘，还是要听你的。李安的确是一直在做他自己，无论蛰伏还是腾飞，都是他自己慢悠悠的节奏，从心所欲，不菲薄，不张狂。难得的是李安不是打太极，他句句话落到实处，每个回答，都不会让记者发“没法交代”的哀嚎，你说记者得多绝望，才当场发出这样的呐喊啊。当然李安的确不好复制，这么大的导演，这么谦和，让姜文向李安学习，感觉物种有别，不现实。姜文是绝顶聪明之人，他要做的只是不要再欺负仰慕他如滔滔江水的记者们。对无条件对自己好和追随自己的人容易不耐烦和不当回事不尊重，这是人类的劣根性，人人身上都有，姜文身上登峰造极而已。
同样对粉丝爱搭不理还有一位朔爷。王朔、姜文都是那种跨越了道德评判，越操蛋越刻薄越带劲越被高山仰止的高人。朔爷可以直截了当说最烦粉丝了，他说世上最大的误解往往来自于拥鳖、饭厮……他老人家到了不用看别人脸色的辈分，甚至生死置之度外的境界，没事还老想代表小说界争口气自绝于生命，主动权不能老让诗人占着。这些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又不卖片子，无欲乃刚。窦文涛有次问姜文，“你最近跟记者关系不错啊，是不是要卖片子了？”一语中的。这是姜文和朔爷还不一样的地方，您这不还得惦记票房捞金呢吗，再觉得众生愚蠢该忍也得忍吧。
作者：黄啸的橙子林，《深圳晚报》供职，写专栏。代表作《橙子鸭子都在家》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