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背后藏着饭勺的那个人——评《归来》

电影还未上映,有幸先睹为快的人已经分成两拨在隔空交战。夸它的腕儿固然不少,黑《归来》的也不乏其人。有个叫“电影世界杂志”的微信公号,几乎是每天一篇的节奏在用《陆犯焉识》砸《归来》:《挺直腰杆话〈归来〉》《〈归来〉的前身:一代知识分子的多舛人生》《〈归来〉:既无美学,更无思想》……

我因为批评过《三枪》,一向被视为黑张派,当然也捞不着先看的机缘。不过我是真不想拿《陆犯焉识》当成评判《归来》的标准。松茸啊飞鱼干啊,这么珍贵的食材,到我店里,还不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最近去西安还真听说有饭馆卖“尖椒炒鲍鱼”,你管我呢?食客只有权利说好不好吃,不能说厨师非得怎么做才地道。

在内心,我和许多人一样,希望张艺谋用这部电影宣告他的归来。电影学院的郑洞天老师总说“第五代是炮灰”,因为他们徐娘半老改戏辙,愣要在养育出他们的“艺术”与投资方追求的“市场”的夹缝中杀出一条路来,要不就只能出局。

问题是,这么做就像《陆犯焉识》中的冯婉喻,明明是小脚放大的解放脚,还要去学体操教体操,实在让人总替他们捏把汗。因此不能过高地要求张陈冯,别老让他们扛大旗,市场有《泰囧》《小时代》《致青春》去接管呢,要允许他们低调,回到正轨上来——所谓正轨,就是他们有自己的核心能力。张艺谋搞不清爽O2O和“长尾”是什么,可是你能让郭敬明去拍“文革”吗?

张艺谋选择了《陆犯焉识》,乍一听闻我就觉得“明智”,不是有了《活着》有了《蓝风筝》有了《霸王别姬》就够了,民族的每一场大难都是文艺的富矿,像小津安二郎那样一辈子就死盯着日本战后家庭拍又怎么样呢?那一代导演其实没有天才(有也被历史撂荒了),但他们有见闻,有体验,有记忆,好好地、用自己的方式与视角拍那些恍若隔世的生活,就是贡献。

(资料图:电影《归来》剧照)

当然倘我是严歌苓老师的忠粉,估计也会很不爽《归来》。倒不是因为张艺谋只拍了最后20页,而是《归来》改变了《陆犯焉识》的气质。看见不少人给《归来》的分不高,但夸了前半段车站那场见面-追捕戏——我却正是从这段戏开始放弃对整部电影的期待的。那场戏调度难度很高,剪辑紧凑,确实是整出戏最紧张刺激有动作的华章。不过就我看来,这段急管繁弦,是谍战剧的节奏,陆焉识与冯婉瑜像两个地下党员会面,又像烈士般决绝地飞蛾扑火,这适用于大难临头剧烈挣扎的桥段,比如陆焉识刚砍死了黑社会大佬准备跑路,又或是两人反抗封建偷情私奔。

而在原作中,陆冯两人的气质都是被动的,静穆的,他们一路都在消极地周旋与妥协中回应时代的为难。一个已经在西北劳改十七年的逃犯,更不用说他拥有超高的智商,理应有着更为强大的觉悟与耐性,既要解自己多年相思之苦,又不能给亲人尤其后代带去更惨重的苦难。

我想《陆犯焉识》中的描写才更符合情理:陆焉识远远地观望着自己的一家,不走近不相认,冯婉喻明知他已归来,不回望不关注。最后陆焉识自行离去,自首,才有了十三年后的重行归来——时间的改写也很重要,要有十三年这样足够的长度,我们才能认可陆焉识的冒险出逃,认可他在为未来的艰难岁月积蓄精神的冬粮。如果像电影中所叙,陆焉识从出逃、被捕,到他获得平反归来,只有短短三年,但这次出逃,却造成了女儿的背叛、改行,母女的反目、参商,母亲的憔悴、失忆,你会不会觉得他的断然越狱,太过于冲动,太过于自私,太过于愚蠢?

好,丢开《陆犯焉识》,我们只说《归来》。小说里的陆焉识和冯婉喻都是上海人,性格柔弱没有血性。电影里的陆焉识冯婉瑜(不知为何要将女主角之名改了一个字)啃馒头吃冬储大白菜,脾气刚烈宁为玉碎。我们姑且认同这个故事逻辑,而我的第二个疑问是:《归来》跟“文革”有何关系?

不要被大段的《红色娘子军》场景迷惑,冯小刚的春晚也有类似画面。问题的关键是:整个故事的逻辑跟“文革”这个背景有没有必然的、密不可分的联系?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做减法,用一用奥卡姆剃刀。让我们在意念中变换时空,让一家三口穿上古装……BINGO!故事还是那个故事。

我刚去过西安,参观了著名的寒窑,地名是“五典坡”,京剧里叫“武家坡”。这里现在叫“曲江寒窑遗址公园”,被定义为“体验式爱情主题景区”。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等待薛平贵富贵还乡。薛平贵身骑白马过三关,改换素衣回中原,王宝钏却认不出自己的夫君了。两人之间大段唱词往复,薛平贵反复考验王宝钏的贞烈程度,“我不免调戏她一番,她若守节,上前相认。她若失节,将她杀死,去见代战公主”,终于“百般调戏也枉然”,两人寒窑相认。

“戏妻”是中国文艺中的经典母题,正如薛平贵所唱“洞宾曾把牡丹戏,庄子先生三戏妻。秋胡曾戏过罗氏女,平贵要戏自己的妻”。“戏妻”是为了保证分离岁月中女方的忠贞,或是女方在不知情前提下的自然流露,从叙事角度来说,戏妻的桥段正如勇士斗杀的恶龙,是为结局的团圆制造最后一重障碍。

作为现代人,陆焉识当然不能再玩这套沙文主义把戏,因此需要给他的“戏妻”一个另外的理由——那就是妻子真正而长期的失忆,从而将陆焉识变成了一个旁观者,旁观并且应和着妻子对自己深入骨髓的爱恋、内疚与崇信。他变成了修钢琴的、念信的、蹬三轮的,他依然住不进那个家,但他成功地帮助女儿回到了母亲身边,也得到了大年夜妻子亲手送来的一锅饺子。

《归来》用111分钟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等待-相见-不相认”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从来没有在中国的叙事传统中失去它的回响,从汉乐府《十五从军征》到唐代的边塞诗,一路流离,可以数到最近被抵制的陈升《北京一夜》,大家都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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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

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

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

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人说百花地深处,住着老情人

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

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人说北方的狼族,会在寒风起

站在城门外穿着腐蚀的铁衣

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

 

呜……我已等待了几千年为何城门还不开

呜……我已等待了几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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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这不是一个“归来”的故事?放在什么时代都没关系吧?那《归来》呢?陆焉识是因为什么原因流放边地,什么时期离去,什么时期归来,会影响故事的架构与讲述吗?

所以那些说《归来》是用冯婉瑜的失忆,来反讽整个民族遗忘“文革”记忆的评论,实在是太善意了,跟那年说《让子弹飞》是在讽刺马列主义与“文革”,一样的属于自我投射。我同意某人所言,张艺谋只擅长讲简单的故事,信息量很小的故事,通过反复迂回来制造戏剧冲突与催泪效果。《秋菊打官司》《有话好好说》《我的父亲母亲》《一个也不能少》《千里走单骑》《山楂树之恋》,莫不如此。对于原著来说,他只减不加,不搞复线,不弄闪回,反正到最后总会有人哭的。

《陆犯焉识》写的是大时代中的一出性格悲剧,陆焉识对自由的向往,让他忽略了对婉喻的爱,也总是不大顾及自己的安危,最终将自己和家庭送上了时代的祭坛。比较精彩的一笔,是当陆焉识回到上海,他的大女儿丹琼为首的亲友,拼命要撮合他与婉喻复婚,似乎这样才对得起他们多年对两人的怨恨、伤害与缺席。而已经失忆的冯婉喻却抵死不从,大闹家宴。这一场迟到的对“包办婚姻”的反抗,正是冯婉喻借由失忆获得自由与解放的象征,焉识那一句“我为什么要拉住她”耐人寻味,让人相信他们真是灵魂的伴侣。

《归来》则是写了一出命运悲剧。它轻易地将用命运的滤镜将历史的特藏转换成了放之四海万年而皆准的传奇。我们看不出焉识为何落难,也不晓得婉喻因何挚爱丈夫,那些隐约的规训与合法伤害似乎都是命定无疑,所以完全可以置换成“薛平贵征西”或“伤好了找部队”。观众在故事规定的情境中去体味两人百转千回的爱情。张艺谋桑梓情深,完全可以把这部影片当作西安寒窑爱情主题景区的宣传片。我可以还推荐莫文蔚的一首老歌做主题曲,叫《爱情真伟大》。

走出影院,我和老婆议论到那个陈道明颇为得意的原创细节:陆焉识去找侵占婉瑜身体的老方,手在背后握着一把饭勺。老婆说,其实这部电影也正像那个背后藏着饭勺的人,他气势汹汹,穿过城市,来到历史破败的深处找寻前因与今果,却遭到了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讪讪离去,还大病了一场。他不能不看淡,他只能看淡啊,回过头来日复一日地陪老太太到车站等人。

李安说结尾很有力,我不知他啥意思。如果将最后一场戏看作历史的隐喻,或许站在车站铁门前的两个老人,他们等待的人,叫焉识,也叫戈多。

作者:杨早,知名文化学者,作品有《野史记》等,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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