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石:一群摇滚老不死——从滚石上海现场说起

(2014年3月12日,上海,英国传奇乐队滚石乐队<The Rolling Stones>“14 on fire”巡演演唱会上海站在奔驰文化中心举行。东方IC供图)

趁队员平均年龄正好70岁的滚石二次赴华演出之际,“摇滚不死”的口号自然要被好好喊一喊——更不用说不知是否故意,就这几天吧,赵传竟推出了一首名为《一颗滚石》的新歌来表其活到老滚到老的红心,甚至一贯抗日剧片头曲范儿的韩磊都来凑热闹,翻唱崔健的《花房姑娘》……此外,比较尴尬的例子是北极猴主唱Alex在全英音乐奖上感言“摇滚不死”,一面被将摇滚视为上世纪文物的年轻人谑为土鳖,一面则被仍将摇滚视为图腾和传家宝的老家伙们斥其“中二”,他的辩解是:“我当时想,颁奖现场的观众,还有看电视的人都从来不知道摇滚这词,除了用来指一种潮人夹克拉链。”

朋克既然可以是一种衣着,摇滚当然可以是一条拉链。这种抱怨和隐喻实在太不新鲜了。确实,摇滚死不死及怎么死早已是老生常谈,人们之所以一次也不放过把手探在摇滚嘴边的机会,正基于这些人咬定它没死——看着棺材硬说是床,看着尸体硬说睡着了,看着尸体腐烂硬说它在蜕变化蝶,要烂完了呢,或许会说他出门打酱油去了,等等吧一会儿就回来。

为什么如此凿凿?因为摇滚永远活在他们的心里。

这看似悖论,其实不是。譬如,刘嘉玲前几天在澳门看完滚石后激动不已,对贾格尔说:“我特别喜欢你们,虽然不熟悉你们的歌。”没见过猪跑怎么就知道猪肉好不好吃呢?这算不算悖论?我认为不算,人们更不应该以此来批评刘嘉玲虚伪,因为她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冲着歌来喜欢滚石的。

还有前几天香港爱国大游行里那些游行的香港人,你们不是挺反感内地人的吗?那为何要把自己打扮成解放军?还举着“宁饮毒奶粉,不做卖国贼”的牌匾?有些人说他们在讽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并非真心实意呢?

(2014年3月12日,上海,英国传奇乐队滚石乐队<The Rolling Stones>“14 on fire”巡演演唱会上海站在奔驰文化中心举行。李乐为 / 东方IC)

滚石在今天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了一种悬置的概念,一种既成的传统,就像过年要吃的饺子一样,为什么不吃馄饨偏要吃饺子?问这个问题的人估计不多。即便问且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也不会影响他对饺子的态度和胃口。问什么问?大家仅去吃即可。滚石所象征的摇滚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不再重要,甚至他们究竟能不能象征也不必劳你挂虑,把你的双手挥舞起来即可——想象自己在迪厅,设法用那些不熟悉但妙在音量够大的歌曲将肾上腺素撸出来。类似跟旅行团在某个胜地邂逅一所大庙,熙熙攘攘地挤到佛前,眼看所有人都跪了,你也只好一边打着午饭过饱导致的肉嗝,一边入乡随俗地盈盈拜倒。

当然,不否认有人是冲着企图获得滚石上世纪60年代现场的观众感受买的票,但很可能你连这感受的幻影都瞧不到。

在滚石上海演出接待要求中仅餐饮部分就列出13页纸,这些要求里,放置在舞台边的饮食品质之高自不必说,连摆放的次序亦由滚石方一早发来照片确认,以保万无一失——这让我想起一部讲他们60年代成名期的纪录片里,贾格尔在酒店阳台上冲楼下记者撒尿的片段,好像还伙同吉他手理查兹把房间里的电视扔了下来——这是现在那个衣冠楚楚,彬彬有礼,坐在查尔斯王储旁边看足球的资产阶级老头吗?

如假包换。请问,当滚石在台上唱《我不满意》、《把它涂黑》、《给我庇护》等等这些教给后辈们叛逆该怎么唱出来的歌时,在表达这些他们现在毋庸置疑已经完全不相信不在乎乃至不屑于的情绪和态度时,怎么能显得如此掏心掏肺?而与此同时,再请问,无论刘嘉玲们还是摇滚恋旧癖们又是如何能那么入戏地欢呼摇摆,显得那么被掏心掏肺?

这里涉及流行文化里最虚伪的那部分,通过表演者和观赏者双方的合力和共谋来制造出某个假象来,这假象可能是某位女星的性癖好,也可能是滚石不死的摇滚精神,总之,买卖双方都能借此各得其需,所谓双赢。

对滚石来说,比怎么摇滚更拿手的是怎么做明星。做明星就是一定要把姿态拿足。他们的成名史证明他们在这方面颇具天分。他们知道怎么有分寸地去谈论毒品、绝望、越战、自我放逐、厌女式的沙文主义、果真考虑过以“Black Pussy”为歌名(即后来的《棕糖》)的性观念等等这些一出口就会令青年着迷、令记者找笔的社会禁忌话题,他们知道怎么恰如其分地谈论和呈现“恶”,怎么去扮演首先是可爱而有魅力,其次才是“你如果有女儿的话绝不会希望他们住在隔壁”的不良青年,他们甚至有运气令被警察爆窝时翻出的大麻的量恰好少到不至获刑,又长得那么好看(青年贾格尔好看到被直男誉为“男人也会动心”)……怎么做一个摇滚明星,他们在半个世纪前已给出了全套范例。

而回头来看,他们不仅70年代以后的作品全部在续貂,连其摆出的姿态亦在续貂,他们就像自己的一条狗尾巴一样摇啊摇,摇到了新世纪,摇成了活化石。此刻他们尽管必须还要唱《我不满意》,但却绝不必摆出任何不满意的样子,他们要摆出的是活化石式样子,是焦裕禄式的,廉颇式的,风清扬式的,活活地活到这么老就是为了将宝贵的摇滚精神一脉单传、星火燎原地延续下去的样子,以供刘嘉玲们和恋旧癖们之需,即便在这场狂欢中究竟摇滚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被解构掉了,谁都无所谓,就像对饺子的来历一样,人们一个个恰似着魔,如海市蜃楼里的抚菊的陶渊明般。

你也可以任性地说,当老滚石们和刘嘉玲们达至平衡,共造出互惠共利、你情我愿的和谐场景时,这一场景因此可被看做是真诚的。好吧,但它却仍旧一定不是摇滚的。

 

这里须说明的是,滚石所擅长的姿态绝对不是什么坏东西,事实上,它是摇滚的本质。摇滚有两块东西是好的,一正是姿态,二是艺术。整个摇滚史就是这两样的转换;对某一流派来说,则总是由姿态开始,然后在艺术化的过程中僵化、落寞、消湮。如70年代时硬摇滚演变为日益高深的艺术摇滚,然后被三和弦的朋克们一把火烧掉;或用以锐舞的生机勃勃的techno被宅货们从街头拉进卧室后完蛋;或当今学院化的、布尔乔亚化的爵士乐,靠背对白人观众来声明爵士乐也是艺术的比波普黑人大师们不知该对此说些什么。

然而姿态跟勃起一样,不是你想摆下去就能摆下去的。这既是多数摇滚乐队(包括滚石)最好的作品总出现在早期的原因,也是那些不以老为耻,反以老为荣的摇滚老炮(不仅包括滚石,更以其为首)企图把姿态像刺青一样文在身上,招摇撞骗一辈子的前提。

摇滚正是在愤怒的青年要向世界摆出某种挑衅式的公共姿态时才得以成立,其美学亦基于此——那愤怒的老年人试图向世界摆出某种挑衅式的公共姿态算不算摇滚呢?算,但罕见。摇滚是青年的,也是老头的,但归根结底是青年的。

艺术化的摇滚不是不好,但不是摇滚层面的好,艺术在本质上应是摇滚的死敌才对。你喜欢克里姆森国王但讨厌罗蒙斯证明了你在艺术上的修养还过得去,但你若继而由此来自诩是一个更高级的摇滚乐迷时就变成纯傻逼了。若让我来选,我会选罗蒙斯,我会选1965年的滚石,我会选农业金属,并不惜为此放弃克林姆森国王和新世纪的左小祖咒。

进而,若偏激地将摇滚解释为青年们摆出上述姿态的声学途径的话,那摇滚真地将永远不死,这个层面上,今天的滚石也不是什么活化石,而是干干脆脆的纯化石。如果你真的喜欢摇滚,让滚石见鬼去吧,去听板砖、驳倒、巴主席与云母逼、与人、袜子小鸡和蕾丝爸爸……他们才是当下的、青年的、姿态的,最最摇滚的。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杨波,《朋克时代》、《自由音乐》创办者,公共账号“反常(fanchangshit)”发起者之一。独立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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