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中国的希望,永远在下一代

【一、被拍死的中国人】

看待一百多年来的中国人,代际更替是一个重要的角度。我们都说现当代中国人跟传统中国人是不同的,生活、观念、习俗、社会机制是两个世界;但我们也看到,在现代社会生活的中国人也有差异,近几年读书界和社会上流行的一个看法是,民国风范要高于当代中国人,在人格气象、心智开放等方面,我们当代人比不上民国人。其实在80年代就有人感叹,当时的中国人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那一代人的孙子、孙女,但孙子孙女们的人格、头脑、心智比不上他们的爷爷奶奶们,孙子孙女比他们的爷爷奶奶们还要封闭……

对当下的我们来说,看待这一代际问题仍是有意义的,我们既可以观察几代中国人之间的共同点,也可以看到他们的不同点。如果不面对这一问题,我们的历史就仍在重复。

举一个例子,虽然“民国人”在人格和学问上被今人说得高不可攀,但在历史进程中,清末民初以来的中国人,一直是以代际否定的方式登上历史舞台的。变法的康梁否定了洋务的曾左李;革命的孙黄否定了变法的康梁;五四运动否定了辛亥和北洋;一二·九运动否定了五四……李泽厚这样的学者用了一个词,叫“压倒”,民国史上,救亡压倒了启蒙。80年代流行一个词,叫“拍死”,Pass,意思是上一代人被下一代人拍死了。

这种压倒、拍死或否定在当代史上更加快了速度,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一代否定了1949年前的中国人;然后是上山下乡的一代人否定了50年代人;然后是80年代的新一辈拍死了毛时代的人;然后是“新人类”、“新新人类”拍死了前人。这种压倒、推倒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今天,用年代和代际来表述就是,60后否定了50后,70后否定了60后,80后否定了70后,现在登台的是90后、00后了。其中最为喜剧的是,有几代人至少还参与过历史,如50后们上山下乡,躬逢四五之盛;60后们上大学,躬逢社会之变,但70后、80后还不知道历史的滋味,就被后来者拍死在历史的沙滩上了。

这个社会和历史的奇观,其根本原因就有学者们说的近代中国的“激进化”,激进化是以新面貌出现,“维新”是现代中国人的一大关键。几代中国人热烈地拥抱新生事物,也连同欢呼新人、新中国。其中还有一大原因就是“自卑”,一旦自己完不成人生和历史使命,就指望新人们。国家指望政权,父母指望孩子,导师指望学生。我们容忍政权对国家的专制,容忍孩子对父母的无法无天,容忍学生对师道尊严的践踏,因为我们自己也践踏了这一切。

这样的代际变异本身就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因为不正视这个问题,我们现代中国和中国人就安顿不下来,难以自处共处,难以安身立命。中国和中国人就没有真正的积累,所谓的积累要么自行崩溃,要么是为他人视若垃圾。社会思潮和社会风气就会出现反动,反动其实是否定式跟风的变种。学者们也会犯这样的错误,有的学者做研究就轻率地说,现代历史人物中,某某某不如蒋介石,蒋介石不如孙中山,孙中山不如袁世凯,袁世凯不如慈禧,即革命不如改革,改革不如改良,改良不如保守……

这是从大的方面说。小而言之,那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也难以安顿,下一代人总以为上一代人不会生活,要跟上代人切割开来去创造。比如80年代,我们这一代人读书走上社会的时候,以为父母们太苦,不会生活;这几年,看周围的年轻人,则说我们这些50后、60后的大叔们不会生活。当然,反动的情况也出现了,有作家跑到内地或黄土高原上,看了农民们的红白喜事,在村子里做了几次客,就羡慕得不得了,认为自己不如这些农民更懂得生活,更知道礼节礼仪。知识人、小资和文青们觉得自己浅薄,觉得传统中国文化和保守传统的人活得有意思。

【二、中国文化的生克之道】

就是说,百年来的中国人,代际之间是隔膜的,几代人之间没有“同情地理解”。从知识人的角度看这种代际的更替和隔膜,其实也是一样。我记得90年代,钱穆先生的书出版之后,我到舒芜先生家聊天,舒芜先生说起来只摇头,他说,在他那一代受五四和革命党影响的读书人中,无论如何对钱穆的印象都好不起来,钱穆是传统文化中的“村学究”、“冬烘先生”。但今天,在不少人心中,钱穆已经进入学术大师之列了。另一位受鲁迅影响很深的作家,谈起胡适来,也是摇头,说胡适在权力面前是低头的,他的“诤臣”心态严重,不是一个彻底独立自由的人。

当代知识的代际转移,彼此隔膜的情况也非常严重。记得一个80年代的大学生感叹,他在学校学社会学专业,把帕森斯等功能学派的学问学得差不多了,毕业之后到社会上来,流行的社会学家是福柯这些人了,功能学派已经过时了;他只好看着学弟学妹们高谈阔论,完全不理解。而最近二三十年来,我们知识界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引进国外的学术大师,供大家学习、在文章中贯彻落实。

这些社会的和知识界的现象,固然有其合理性,但还是有一个文化是否成熟的问题。中国文化有过它的核心概念,比如阴阳、五行、生克等等;中国文化有过它的至善品德,比如它说过,“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它说过,“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遗憾的是,这些观念现代以来被打倒了。以生克来说,万物的循环有相生性、继承性,新生事物是从旧的事物中生长出来的,上一代生出了下一代,后代人受到过前代人的支配;但我们在上面列举的现代中国历史,很少承认这种生长性、继承性,很少承认这种代际之间的影响。我们的代际之间是讲克制,讲叛逆,讲战而胜之。

从生克的角度来说,无视代际问题,听任代际、人际之间的隔膜,就是只看到了克制,没看到继承相生,这样只会带来无休止的斗争、敌意、仇恨。这就是西方存在主义者们看到的现代危机,“他人即地狱”。只有重视代际问题,面对代际之际的异同,才算是触及到了万物的相生性,才算是对个人的积累、社会和谐的真正贡献。

刚去世的思想家、社会活动家陈子明生前曾说,他们在80年代的教训之一就是想越过上一代人,即无视前面的人就想在历史舞台上表达。陈子明后来总结二十世纪的经验教训,他把为革命党人一度否定的梁启超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认为梁启超是中国现代性的开创者之一,梁启超是现代自由主义传统的第一代人。然后是胡适、陈独秀、蔡元培、鲁迅们为代表的第二代。然后是李慎之、顾准等人为代表的“一二·九”一代,算是第三代人。中间消失了一两代人。到他那一代,包括秦晖等在内接续了自由主义精神的四五一代。然后是六零一代。

我们从陈子明先生的这一划分中可以看到,他对代际问题是很自觉的。从激进主义思潮占上风的现代历史中梳理出珍贵的历史遗产,即使陈独秀们否定过梁启超,一二·九一代否定过胡适,四五一代看不上一二·九一代,他仍辨认出这几代人开创了、奠基了中国的自由主义传统。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工作。

当然,我们也看到,陈子明先生对中国的代际问题只涉及了其中的一个领域,他没有分析更多的领域。除了自由主义这一政治的和知识的立场,现代中国还有传统的立场,还有左翼的立场、西化的立场、民粹的立场等等。

梁启超那一代还有不少人,如章太炎、严复、王国维;胡适后面至少还有一代人,如梁漱溟、冯友兰、钱穆、陈寅恪;一二·九一代还有不少人,如费孝通、殷海光;四五一代还有不少人,如蒋庆、甘阳、刘小枫等等。我们如果不正视代际的丰富性,我们就很容易把目光只聚焦在几个明星式人物或思潮上,我们就很容易以为历史的方向是简单的、直线的、有主旋律的。

【三、代际的现代民族文化贡献】

历史学家经常说,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使命。黄仁宇先生就说过,蒋介石的历史使命是整合了中国的上层,毛泽东的历史使命是整合中国的下层。这种使命由人自己去领受、担当,往往会出现历史的误会,甚至会出现压制、拍死的情形。

我们这一代人就听惯了这种“历史决定论”或“历史使命”的言论,比如说,这是历史的必然,这是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规律,等等。我后来就反感这种说法,我提出的修正是,历史从事后看是决定性的,在当时是选择性的。

我们今天看百年来的几代中国人,也可以看出他们的担当和使命。比如曾左胡李等洋务派中国人,他们算是当时的改革派,他们着眼于器物的改革,在军工业、机械制造、纺织业等工业化方面迈出了一步,用现在的话,他们变革一个社会的硬件。

洋务派之后,是严复、王照、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那一代人,他们从传统文化的天下观里走出来,他们从中国文化大梦里醒来,他们有民族危机意识,希望中国人能够意识到这是一个竞争的时代,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一代人可以说是在为现代中国开局。他们从制度方面着手,从政治、新闻、文化教育等领域实现创新。

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参与运动的人如蔡元培、陈独秀、鲁迅、胡适,他们接续上一代人的努力,重在文化启蒙,希望用西学来改造古老的中国。这一代人以胡适鲁迅为代表,在文化上是非常激进的。在传统中国,人们的文化认同是儒家,即使道家释家供人们安身,但儒家仍是每个人的血脉。五四诸子们首先把自家的这一文化传统拉下神坛圣坛,“打倒孔家店”,把孔子请回诸子之列。他们希望中国能够充分地世界化,他们不惧中国的全盘西化。

(五四爱国运动油画)

五四对现代中国的影响是深刻的。这一运动迅速地使中国的新闻、出版、大学制度跟国际同步,使中国知识的生产创造与国际接轨。仅仅一代人的时间,即到了三十年代,中国的文学、艺术、哲学、历史学、社会学等领域,都有了参赞世界知识的中国贡献。冯友兰、陈寅恪、费孝通、冯至、张荫麟等等的著作今天都是我们可超不可越的经典。我们经常说,学贯中西,这一词语用于三十年代的中国人是最为恰当的。

三十年代一度被称为中国的黄金十年。不仅在文化领域出现了收获,在政治领域的国家建设也有了成绩,经济领域更是有了长足的进展。民生日用领域,三十年代的中国也是极其开放的。有人回忆,三十年代江南的一些大户人家,父子之间能够用汉语、英语两种语言交流。

用梁启超先生的话说,三十年代的中国是“世界之中国”的牛刀小试;但当时中国分享了国际化的果实,也承担了其后果。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一方面使左右政治立场更加泾渭分明,一方面使军国主义抬头。阴谋论者以为,中国的繁荣使强邻不安,以战争来阻止中国国力国运的上升。日本侵华从形到势,也是在三十年代完成的。这使得中国历史的启蒙、开放进程让位于救亡进程。一二·九运动的出现是一个标志。他们的口号是,“华北之大,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今天看一二·九一代人的历史使命,我们可以说,他们承担救亡的任务完全是一种误会,既是对中国历史的隔膜,也是对世界史的误读。比如当时的林同济们就认为新的“战国时代”来临了。而李泽厚先生以“救亡压倒启蒙”来解释这一段历史,也遮蔽了更为重大的文化命题。在这一解释学看来,启蒙和救亡,就像后来的主权人权一样,是矛盾的,不可兼容的。比传统文化的道高于势来,这一解释是矮化了文化的功能和意义。用今天的话说,启蒙者嫌“书斋里的革命”还不过瘾,于是走出书斋,“千呼万唤,不如街头一站”。

一二·九一代把在救亡这一误读中领受的人生当作真理,这一真理后来通向了地狱之路。像顾准、李慎之、朱厚泽们,年轻时怀揣理想,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到晚年开始反思。这一代人在晚年多回归到经验主义、自由主义。他们很多人评价自己的一生是“两头真”。

【四、49年以来的代际困境】

一二·九一代之后,现代中国历史是国家全能主义的展开过程。个人、代际、性别,甚至地缘、血缘等等,都消失在国家机器中去了。因此直到四五运动,二三十年的时间里,几代中国人消失掉了。如果说他们有代际的特征,可以说他们历史上空前的失去自我的一代,用雷锋的话,他们都是螺丝钉,我们看到他们在国家面前、在现实面前、在领袖面前都是无足轻重的。用郭沫若的话说,他的书都应该烧掉。这消失的几代人是历史上罕见的佚名的几代人。即使从家族史的角度,后人慎终追远时,这几代人也是无足轻重的。

四五运动使得中国历史上进程中的个体重新有了名字。四五一代人其实都是生长在新中国,即今天说的50后,但他们是以青春的本能、人道主义来解构全能主义。对比民国几代人,他们的起点是很低的,他们没有站在中西文化的肩上。他们曾经如饥似渴地读书,但读书不是他们那代人的使命,他们从门缝里透来的光中读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他们对中西文化缺乏总体把握。直到今天,他们这一代人在中国文化、现代化等问题上仍未提交正当有效的答案。在表达上,他们也是摇摆的。80年代的他们是西化的,现在的他们多是暧昧的,甚至是“中国化”的。从代际特征上来看,这一代人很少有主动性,他们响应过上山下乡,响应过改革开放,在时代发展分红时,他们也响应先富起来的中国梦想。

然后是60后一代。这一代人也快要消失掉了。跟50后一代人相比,这一代人在规范学术方面似乎还没有出彩的贡献。但跟50后一代相比,60后一代的历史地位更难堪。他们一方面面对知识的边缘化、社会生活的市场化,一方面面对中国经济度过短缺经济、有史以来出现了空前规模的小康中产阶层。他们的言行进退不免失据。在什么是中国,什么是孔子,什么是四书五经,什么是现代性、什么是全球化等问题上,他们也未提交自己一代人的答案。他们没有为中国社会、小康中产阶层、人类技术文明等领域提供正当有效的服务。

然后是70后一代,跟前面兄长两代人相比,这一代人没有浮出历史。他们还未来得及把国家层面的宪政、社会层面的公民运动、个人层面的信仰皈依等想法表达清楚,就被80后一代拍死了。

(电影《老男孩》剧照,该片全面展现了80后一代重拾梦想的心路纠葛和奋斗历程。)

80后一代的“小时代”还未演完。90后、00后已经登场。贺者在门,吊者在闾。上代人得意的,下一代人避之唯恐不及;上代人垄断的,下一代人仇恨。我们对今天年轻的一代还缺乏足够的观察。但跟前面几代人比,90后们堪称富家子,即他们出生在一个物质和文化都空前浮华的时代。其次,除了散碎的一些作品,50后、60后几代人对他们的影响微不足道,上几代人珍视的成就无能也无缘挑战或教化他们。他们的学术、社会、个人的表达和关怀是什么,我们还未见出轮廓。

我们今天的社会,是几代人同堂、言不及义。虽然处在全球化的时代,但这几代人很少有学贯中西的用心、担当和兴趣,很少有对东西方文明的“同情之理解”和“理解之同情”。在政治经济的维稳式演进、全球化和技术的提速换代发展面前,这几代人失去了时代社会层面的理想和主义,失去了家国天下的情怀和言行。有人说,没有什么主义,有的是拜金主义,有的是时髦主义。用科斯等外人的观察,我们这几代人没能建设出一个“思想市场”。

冯友兰等人曾经以为历史的发展和讲述有几种类型,即照着讲、接着讲、反着讲。我们回顾百年中国的代际问题,可以说,反着讲的居多,照着讲的居多,接着讲的很少。

但中国的现代化历史远未结束。历史走到这里,在酝酿、积蓄力量,在寻找一个说法儿。无论几代中国人如何贪玩、享受,这几代中国人仍在等待历史的机缘,以表达自己,以职尽“旧邦新命”的责任。费孝通在50年代写过春天,郭沫若在70年代呼唤过春天,刘军宁在新千年开始时呼唤过中国文艺复兴……我们可以说,今天的几代人都在参与中国的新生。

我在《东方圣典》的前言中说,现代文明的大视野已经成为某种伦理共识。但回顾百年中国人的代际问题,回顾当下社会的几代人的生存状态,我们很多人还是活在“小时代”、“小日子”里。我们还缺乏足够的大视野,而观察社会的代际更替可算是一种有效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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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世存,青年思想家,自由撰稿人做过中学教师、报社编辑、国家官员、志愿者。曾任《战略与管理》执行主编,《科学时报》助理总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居北京。已出版作品:《非常道》、《中国男》、《老子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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