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用爱编织的地毯鞋

我抚摸着一位没有脚的老人织出的精美的地毯鞋,心中充满痛彻的谢意。她把自己对脚的期待,织进鞋里了。

  满头华发,白且有耀眼的光芒!

  这是一家老年人活动站。在新奥尔良。一栋简陋的楼房,早先是黑人的旅馆。进得门来,看到的都是白发苍苍的头颅,不论头发下的面孔是何种颜色,头发统是白而暗的。人的头发真是很奇怪,不管它们年轻的时候是黑的、棕的、黄的……到了尾声,一律都变垩白。我问安妮,白色的头发老了,会是怎样?安妮说,它们依旧是白色,但无光泽。看来,亮度比颜色更说明一个生命的状况。

  有一棵树,一棵假树,工艺树,做得很逼真,赭的树干,绿的枝条。大约有一人高,摆在活动站很显著的地方,树上挂着很多树叶,当然也都是人造的。每片树叶上写着一些字,或者是一幅小画。比如一片蜡烛形的叶子上写着:记住我有一只大鼻子的快乐的镶满皱纹的脸……然后是抖动的签名。

  我问活动站的站长古薇尔女士,这是什么?

  她说,这是曾经在这里活动,现在已经去世的老人,从天堂写给大家的信。

  我的头皮轰的一声。死人是不能写信的,这是常识。我一边听着她的介绍,一边锲而不舍地惦念着那棵有着奇异叶子的树。

  古薇尔女士终于讲到了这棵树。噢,是老人们共同栽下了这棵树。每一位老人都知道自己死后,在这棵树上会有一个位置,悬挂自己的树叶。他们会在生前就写下这片叶子,然后保存在自己的亲人那里,如果他们没有亲人了,那就保存在活动站里。当他们去世之后,他的家人就会把他的叶子送来,挂在这里,永远的。大家常常来看望这些叶子,念着上面的话,有很温暖的蒸气,从这些叶子上蒸发出来,进入我们的眼睛……

  古薇尔女士这样说着,我就看到她的眼睛湿润起来。哦,我错了,古薇尔女士久经生死,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采飞扬,很为自己发明了这棵沟通生死的树而骄傲。不是水汽进入了她的眼睛,是水汽进入了我的眼睛。

  与楼下的喧闹相比,楼上是静谧和安祥的,有几位老人在绣花和织毛线,古老的女红的气息从风烛残年的鼻孔呼出,让人走路和说话都变得叹息般轻轻。

  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橱柜,陈列着老人们的工艺品。一套极其美丽的婴儿装,雪白的翻卷的绒毛,精美的图案让人爱不释手。我很想买下,但偷偷觑见标价,要50美金,囊中羞涩,不敢问津。但我决定斟酌力量,一定买下一件老人们的产品。不单是留作纪念,也为了尽一点绵力。

  一双黄色和蓝色毛线织成的地毯鞋。大而柔软,蓬松得如同两只小哈巴狗。虽然我家并没有地毯,我还是把它们买下来。然后我对古薇尔女士说,我能和“鞋匠”照一张相吗?古薇尔就拉着我向一位老人走去。

  她身材瘦小,坐在轮椅中,在身体和轮椅的空隙中,夹着两团大大的毛绒球。她的手指干枯如藤,但依然很有力地操纵着两根毛衣针上下翻动。在她的身边,摆着刚完成的一只地毯鞋,红黄相间,鲜艳如枫。

  她叫斯特朗。今年86岁了,她患糖尿病很多年了,两条腿都截过了,眼睛已近乎失明……古薇尔介绍说。

  我这才注意到斯特朗老奶奶轮椅下的“腿”,白色的套鞋中,是冰冷的金属,风在她的腿间,毫无障碍地吹过。

  斯特朗老奶奶笑着说,很高兴从中国来的客人喜欢她的地毯鞋。她说,那套美丽的婴儿装也是她织的,只是现今年龄大了,有些力不从心,就专门织地毯鞋了。

  我抚摸着一位没有脚的老人织出的精美的地毯鞋,心中充满痛彻的谢意。她把自己对脚的期待,织进鞋里了。

作者:毕淑敏,作家

您可能还喜欢…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您可以使用这些HTML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