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统计的社会控制——《社会物理学》书评

当奥古斯都·孔德(A.Comte)准备用“社会物理学”来命名他的新科学时却发现,这一概念已经有人用了。不得已,他只好改用了一个不大准确的词汇——“社会学”。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失去了“物理”这一定语,社会学很可能会忘掉它的根本——实证的精神。

有趣的是,“抢走”孔德心仪之概念的,恰是最符合所谓实证精神的人。这就是统计学家阿道夫·凯特勒(A. Quetelet)。作为拉普拉斯的学生,凯特勒是第一个将概率论与统计学结合起来的人。而这一结合,意味着统计学在现代意义上的新生。因此,在统计学的发展史上,凯特勒的重要性绝不亚于后来公认的现代统计学之父K·皮尔逊。而他将统计学引入社会研究的创举,则奠定了他在社会学发展史上的地位。科学哲学家伊恩·哈金(I. Hacking)认为,凯特勒的统计学既影响过进化论,又催生了统计物理学,不愧为19世纪“统计学运动的发电厂”。

1835年,凯特勒出版了代表作《论人类及其能力之发展,或社会物理学》,简称为《社会物理学》。他在这本书中提出,任何社会现象,其背后都隐藏着固有的物理规律。而这类规律,人们完全可以通过统计学,用量化计算的方式来揭示。他自信地宣布,统计学就是社会这一身体的解剖——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凡在凯特勒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无论道德、法律、政治、经济……社会领域的诸多方面,他都将其置于统计学的观照之下。

凯特勒尤其热衷他所谓的“高斯-拉普拉斯综合”,也就是正态分布的运用。在今天社会学的教材中,这一概率分布常常以钟形曲线的面目出现。作为比利时中央统计委员会的终身主席,凯特勒不仅将正态分布运用于人口统计,还用于犯罪统计、自杀统计、婚姻统计、疾病统计等各个方面。有人甚至因此把正态分布“把持”社会统计的思潮称为“凯特勒主义”。

正是基于全方位的社会统计,凯特勒在《社会物理学》里创造了一个叫“平均人”(average man,也译为“普通人”)的概念,来解释复杂多变的社会现实。在他看来,一群人的特性,无论是生理的、心理的、道德的还是文化的,只要经由大量的数据统计,都会呈现出围绕某个平均值上下波动的概率分布。他说:“在我们对于多数人进行观察的时候,人的意志就平均化起来,并且不留任何显著的痕迹。所有部分意志的作用,和纯粹受偶然原因所制约的各种现象一样,它们即被中和或抵消了。”因此一个统计学家,或者说社会学家,要研究社会上种种偏离“平均人”的差异性,找出其中的原因。他进一步推断说,假如一个社会上所有的人偏离“平均人”的程度越小,这个社会的矛盾肯定越缓和。所以,如何减少每一个人与“平均人”的偏差,从而降低他的社会危害性,应该成为社会学的研究方向。

必须强调的是,凯特勒认为他所说的“平均人”,不是一个空泛的抽象值,不能简单地做字面上的理解。并不存在结过1.6次婚的男人,也没有生出2.3个孩子的女人。凯特勒把“平均人”看作物体的重心,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恒定不变的“实在”。

然而问题在于,相对于社会的这一“实在”,有着丰富细节的众多个体反倒成了“表象”。就像凯特勒自认为的那样,致力于发现统计学规律的社会学,只须抓住“平均人”的特征,就能够抓住人类历史与社会的结构特征。他表示:“不应当注意个别的人,而应当把个别的人当作群体的一部分来考察。只有把人的个性去掉之后,我们才能把存在于人们中间的所有偶然的东西摒弃殆尽。这样,那种对于大量现象仅起极小作用的或完全不起作用的个别特殊性,就自然会平均化起来,从而我们就能把握住综合的结果。”从他的这句话里可以看到,社会学甫一诞生,就注定要像统计学一样,在服从于规律的谦逊与统摄一切事实的狂傲中反复煎熬。

在这一内在冲突中,早期的社会学既保守,又偏激。它钟爱秩序,却又渴望进步,力图用统计学来证明任何它希望证明的东西。这种矛盾的痕迹,从凯特勒的直接传人涂尔干(E.Durkheim)一直延续到一个世纪之后的帕森斯(T.Parsons)。它导致社会学喊着走向物理学的口号,脚步却朝向管理学。更严重的是,它在统计学思维的浸淫下,也成了国家权力进行社会控制的潜在工具。其标志事件就是1896年在《美国社会学杂志》上出现的第一篇有关社会控制的文章,题目就叫《社会控制》。

不可否认,在发展的过程中,统计学逐渐建立了自身的学术独立性。然而就像“平均人”所启示的那样,统计学思维决非工具理性那么简单。它的触须已经深入社会实践的各个领域,从经济到历史,从政治操作到交通管理。它悄悄地改变着我们对于自身的理解,甚至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而通常与知识密不可分的权力,看到了其中的价值与空间,一直在借此违背乃至扭曲我们的意志。就像历史学家E.H.卡尔说的那样,权力可以通过利用知识,来“说服现代人为未来人做出牺牲”。权力也可以利用统计学,通过压制一部分人来维护另一部分人。

布莱洛克(H.M. Blalock, Jr.)是一位当代的统计学家,他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历史景象。因此他提醒我们,要批判地看待知识,包括统计学。他说:“统计学最好先说明自己不是什么。”(《社会统计学》)首先,统计学不能成为这样一种方法:用它来证明你想要证明的任何一个观点。统计学的确是基于数学理论建立起来的,但是一旦要将其运用到现实中,就必须通过假设,以及与假设相关的现实判断。而所谓的假设与判断,则根据应用领域的不同,分别受到哲学、目的、传统以及数据的意义等等因素的影响。所以,检视这些因素,以防止统计学的滥用,是运用这一学问的首要原则。

在我看来,这也是统计学带给所有人类知识的启示。

作者:西闪,独立作家,书评人。著有随笔集《思想光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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