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无双

有天晚上,我妻子让我看一段影片:《何家村唐代窖藏》。

内容大约是这样:“郭沫若说这批文物,是唐玄宗李隆基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安禄山之乱避逃四川时,邠王李守礼后人所窖藏。然北大齐东方教授,提出何家村窖藏与租庸使刘震有关:唐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泾阳兵变时,‘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刘震装金银罗锦二十驮让其外甥王仙客押送出开远门(唐长安外郭城西面偏北大门),自己随后同家人从启夏门(唐长安外郭南面偏东的大门)离长安,约定在出城后相会。但由于朱泚等叛军已据含元殿称天子,刘震只好回府将随身财宝埋藏。唐平息叛乱后,刘震因曾受伪官职,与夫人一同被处死。因此推测这批金银器及钱币,正是那时刘震埋下之窖藏。”于是,我们翻开一本《唐传奇》,折页处在薛调的《无双传》:

“时震为尚书祖庸使,门馆赫奕,冠盖填塞。……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惟言:‘锁却大门,锁却大门!’一家惶骇,不测其由。良久,乃言:‘径原兵士反,姚令言领兵入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为念,略归部署。疾召仙客与我勾当家事。我嫁与尔无双。’仙客闻命,惊喜拜谢。乃装金银罗锦二十驮,谓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领此物出开远门,觅一深隙店安下。我与汝舅母及无双出启夏门,绕城续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门自午后扃锁,南望目断。遂乖骢,秉烛绕城至启夏门。门亦锁。守门者不一,持白棒,或坐,或立。仙客下马,徐问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问:‘今日有何人出此?’门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后有一人重戴,领妇人四五辈,欲出此门,街中人皆识,云是租庸使刘尚书。门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骑至,一时驱向北去矣。’仙客失声恸哭,却归店。三更向尽,城门忽开,见火炬如书。兵士皆持兵挺刃,传呼斩斫使出城,搜城外朝宫。仙客舍辎骑惊走,归襄阳。”

接下来这个故事,进入一个奇怪的,像这个民族习惯将日光曝洒下、热尘、绝望、残酷的真实人世,曲径通幽带进一庭园叠翠、屏遮隐蔽、云气缥缈、刺绣勾描,一个乍看是对深情的讴歌,其实是在灭族、惊惧、改朝换代的“竟易贼服”的报复性身体破坏、徬徨窜走,天下之大无容身之处……这个和舅舅一家在京城陷落、戒严搜捕的乱局走散了的王仙客,从此像鹳鸟踟蹰,隔着一道屏摇烛影、剑戟森列的“官家之墙”,看不到那里头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几年后,唐又克复了京阙,王仙客僭伏回京,到处询访,遇见昔日老家仆,才知舅舅“授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小姐无双也被送进宫廷作奴婢。

舅舅、舅妈的头被砍掉了,身体被破坏了,王仙客恋慕的小姐,被这复杂运转庞大的皇家机器,烙下耻辱之印,变成这个辉煌梦境喀喀转动的齿轮、机栝、弹簧、锁片之间蝼蚁般的奴婢、贱民、娼妓。她的父亲曾经是这个大机械钟运转的上层阶级,但他背叛了这个本身不断吞食或呕吐黯黑噩梦、义理与伦常不断崩塌掉落的大机器,所以他们这族变成帝国梦境内里的“病毒”、整个运转的体系将你肢解、撕裂、砍断生命之株,必要时诛九族,灭绝清空任何遗传基因夹缝存活、延续的可能。作为女儿,那个无双侥幸没死,然等于已被剥夺“作为人”在这片帝国土地上继续活着的意义(包括她的尊严、身体、灵魂感受、她的子宫、或譬如她的容貌)。

但历史上,那个造成皇帝与群臣出逃,朱泚进入宣政殿,自立“大秦皇帝”的“泾原兵变”是怎么回事呢?原本是淮西节度使叛变,围襄阳,唐德宗诏令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五千兵马解襄阳之围。军队抵长安时,兵疲马困、天寒地冻,或也是将帅挟危邀功,或当时整个帝国在瓦解前夕,连勤王之师士卒们衣单粮尽都无法照应,竟只命京兆尹犒赏军队粗饭。士兵哗变;叛军益怒。于是有后来故事中,京城破陷,天子出亡,而刘震仓惶带妻女家人、包裹金银珠宝(现在陈列在你眼前的这些)分两路出城,但终于失败,在启夏门被门司拦停,且被追骑押回的引子。

这个《无双传》,至此,成为王仙客侥幸但孤独被甩离“太阳闪爆”那将一切吞噬进光焰火球的,漂泊的冥王星,他个人的“流浪汉传奇”。他小规模的“奥德赛”,他像没头苍蝇在关上门的皇家森严高墙外窥头探脑,虚空中搭桥建栈,想从“冥王手中抢回妻子”。

然无双终究不是海伦,王仙客也不是敏里劳斯、亚加门农或奥德修斯,这个“上天入地大冒险”的展开,只能是个人在帝国森严的监视、流刑、恐怖控制之体系中,伪装、渗透、贿赂、见缝插针、深谙层层错织的官僚衙役“人吃人”的机械运转,再从那密不透风的绞肉机将“已是死人”的无双从无感情咀嚼她的帝国巨兽齿阵舌喉中,抢救出来。

所以这是一个赎回小妻子,抢救小妻子,像连恩尼逊《即刻救援》那样的故事。​

“后累日,忽传语说曰:‘有高品过,处置园陵宫人。’仙客心甚异之。令塞鸿探所杀者,乃无双也。仙客号哭,乃叹曰:‘本望古生。今死矣!为之奈何!’流涕,不能自己。是夕更深,闻叩门甚急,及开门,乃古生也。领一篼子入,谓仙客曰:‘此无双也,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当活。微灌汤药,切须静密。’言讫,仙客抱入阁子中,独守之。至明,遍体有暖气。见仙客,哭一声遂绝。救疗至夜,方愈。古生又曰:‘暂借塞鸿于舍后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仙客惊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报郎君恩足矣。比闻茅山道士有葯术。其葯服之者立死,三日却活。某使人专求,得一丸,昨令采苹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此药令自尽。至陵下,托以亲故,百缣赎其尸。凡道路邮传,皆厚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篼人,在野外处置讫。老夫为郎,亦自刎。郎君不得更居此。门外有担子一十人,马五匹,绢三百匹。五更,挚无双便发,变姓名浪迹以避祸。’言讫,举刃,仙客救之,头已落矣。遂开尸盖覆讫。未明发,历西蜀下峡,寓居于清宫,情不闻京兆之耗,乃挚家归襄,郑别业,与无双偕老矣。男女成群。”

这个故事很怪:所有人都死了——老仆塞鸿、茅山使者、抬软轿的人,可能那个婢女也被捂杀,最后是变出这一切戏法的这个魔术师也自刎砍掉自己的头——只为了赎回那本已踩着梦游者的脚步,混在其他被帝王宣判灭族的官家女孩里列队走进那死神,哦不,中国没有这个神,一只巨大铜铸龙头铡的齿列槽沟、魅影幢幢仍有亭台楼阁的墓窖死境,将那屏风后婀娜的影子无双从那连阴府都派宫员衙役辖管,这个民族连鬼魂的个人自由都不给予,都要监管,结构森严的铺天盖地,鬼王侦骑四伏中抢救劫回。哗啦一个“妙手空空儿”,先让她死去,偷换尸体,重点是每个环节都要贿赂打点,把尸体偷下来,再让她还魂复活。问题是所有读这故事的人似乎都觉得值得。像《拯救大兵瑞恩》。不会出现一种等价兑换的内心计算吗?那么多人惨烈怪异的莫名之死(包括古生也将自己的头切下),只为了赎回那发着微蒙光晕,纯洁无辜的少女无双?而且他们(砍下的头还带着没想到自己会死,猝然被杀的手法太利落,故栩栩如生,微微诧异的诡异笑脸)并不是在一场战争中,像特洛伊或封神榜的士兵,在一种军事动员的互着盔甲互向敌人戳刺兵器而死去。他们像昙花被拔断,只为了这个古生要封印所有可能泄露祕密的活口,布置成“什么都没发生,没有证人可以追查”的一篷烟那样消失于虚无。那个巨大的恐怖感,是这个文明高度发展的追踪术、拆解你想脱离它的机械仪轨之诈术、“千刀万里追”,无论你布置怎样的假场景、遁逃迷宫路径、掩护者、逃到怎样人湮罕至的深山荒野,这个文明高度演化的“洗脑”、“铁链穿琵琶骨”、如影随形追猎的智能,可能连当初救你的恩人都顶不住那逼供之残酷虐刑,那个将“痛苦”、“背叛”编缠在一起,像那些鸳鸯莲瓣纹金碗的细腻近乎变态之艺术高度,它像蛆虫或香膏钻进渗进阴恻着脸活在这日晷斜影下,每个人的脑额叶里。所以这个古生,只是为了让他的“偷天换日”、“偷死换生”的魔术,不得留下一丝破绽,不惜将那一颗颗可能会露馅坏梗的头,全砍掉。

这个故事美吗?其实非常丑陋。它让人大汗淋漓、唇干舌躁。这个文明让人学习到,它不允许“恶童的游戏”,你要跟它扛,小小的一个逆鳞,要付出的代价,是这么妖异恐怖的大屠杀。因为天地间的所有可能道路、驿站、舟车、人家,全被它放出如藤蔓沙沙窜走的查缉触须,像错织繁绕的网络,占据啦。

作者:骆以军,台湾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作品以小说为主,兼及随笔、诗歌。长篇小说《西夏旅馆》2010年获得“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首奖。著有《经济大萧条时期的梦游街》《西夏旅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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