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差多态而且有趣——纪念王小波离世十七周年

又该到了纪念王小波的时节,比起一个月前纪念诗人海子,我对王小波有更深入的感受,作为他多年的读者,每过几年,都要下意识地从书架上取下他那本随笔合集《沉默的大多数》,因为他,我也成为罗素的读者,将罗素的《幸福之路》买了无数本,分送友朋,强迫症似地请求他们熟读,读不止一遍。

我们都熟知王小波援引罗素的那句话:“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

所谓参差多态,是没有唯一的,一统天下的价值观,没有唯一的,不可动摇的政治正确,没有唯一的,绝对正点的美学规范,没有精神上的垄断,没有排他的桂冠,没有谁有“我说了什么,你丫就应该闭嘴”的权利。我们在大学时代开始读王小波,一点都不晚,而且从未自诩为门下走狗,实在没必要。一个高级的,独立的读者,不用去崇拜谁,因为王小波真正想要的,不是一些把自己思想的服务器外挂在他身上的弱智粉丝,他希望启动每个人身上独立思考的阀门,若真有精神传承这回事,你就得逼迫自己去面对自己的人生,去保持最大限度的独立性,用有趣、智慧与想象力去对抗愚蠢、偏执和固步自封。

这些年来,不单是王小波本人,任何以WORD为主要创作手段和谋生本事的知识分子,都面临了一个共同处境:独善其身OR兼济天下。

偏生此事古难全。

我只愿意交往那些与人素无交往的、跟人群保持绝对距离的朋友,这是我自己坚守的属于我的参差多态,但不能反对其他人有其他选择。我单方面认为,如果不把自己置身《圣经》描述的荒芜旷野,一门心思想要流着奶和蜜的所在,这不单是狂妄自大,觉得天下皆备于我,也是过度乐观,以为豺狼虎豹已经绝种。在寂静、艰难和孤独当中得到的,才是纯粹而持久的,绝对的价值系统,必须在封闭的环境当中,像一朵罂粟般长出来,而且它活过一世,不留种子,自绝其后。然而,一生中见过一次罂粟开花,已经足够,它像一个加油站,梦想家在天涯孤旅中可以稍事休息的地方。

我从我社科院的副导师那里听到过一个世说新语式的段子,说某次国务院组织知识分子开会,季羡林来了,他跟邻座悄悄说:这次会议规格真了不得,你看,副总理都来了。然后金克木先生进来了,他看了一眼主席台,点了个卯,就走了,回家去。

这也是我所理解的参差多态,季羡林的参差与金克木的参差,底下的三观完全不同,所以泉眼不同,流出来的水的滋味也有所区别,你也许站在季的泉眼儿上,想象不出金的选择何以如此个色,当然啦,前提是,如果段子属实。

王小波提供的第二个关键词是有趣,时常认为有趣很重要的,王小波肯定不是第一个人,诸如曹雪芹、李渔、张岱和李贽,哪一个不是觉得有趣很有趣的主儿?仕途经济有什么趣儿?文山会海有什么趣儿?

活得有趣、还是重要,永远是个问题。

有趣特别解构,无所事事可能是一种有趣,在廊下看猫儿狗儿打架,是比较有趣的;特别浪漫主义,雪夜骑车去看望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带上自己做的卤牛肉去,相当有趣;跟心爱的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一条桌子,不说话,特别有趣。这样归纳起来,失败也是很有意思的,失败又不是溃退。

有趣不成器,需将自己这只花瓶打碎,用别样的胶水粘合起来,有趣常常无用,带不来什么好名声好多钱好几辈子的功德。比方说吧,贾宝玉的三观底子是庄子,秦可卿出殡,北静王爷路祭时问他:“子集里面最喜欢什么?”他回答说是《庄子》,所以这个公子哥儿一辈子奉行无用,不为世道所用,凡事依着心,想要干净的世界,看到美好的东西就不能自持,管它出现在哪里,谁身上,谁现出一丝一毫有用的嘴脸,他就横加鄙视,即便是薛宝钗、史湘云和袭人,这是他可爱的地方,就算不出家,也不会变成一个扁平庸俗的中年男人。

王小波在中年写的无用文章最多,一个男的,逢着中年,再不有用一点,自己出门,精神上都会头点地,几个中年男人在一起,如果不谈点儿有用的事情,都不太好意思。在这样的人堆里,如果你大声说:我活着就为了有趣,一定跟脸上敷了两层粉一样腻人。通常吧,比较好意思说出口的是:我活着是为了创业,上市,五百强,福布斯,部级,论坛,演讲,家喻户晓。有趣是某种偏执狂特有的怪癖,一定要有形式感,如果脑子里没料,就不放过自己,生活里不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就觉得一天白过了,寻常的路走着走着,走到悬崖边,拿出随身的降落伞穿上,跳崖去了。从天上看,一个小人儿跳崖了,一朵白色的花开在大地上,脑浆溅在岩石之上,这种凄美和怪异,而已。

小时候我相信有一句名人名言,说人生最紧要的也就那几步,要把握机会。现在我不这么看了,我觉得人活着,每一天每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关系重大,绝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也不肯花费半个下午跟无趣的人对坐干瞪眼,所以到头来找不到朋友,只好独自找乐子。来回看某本已经证明很有趣的书,听一听相声,或者到大自然里面闲呆片刻,好像一只傻鸟,如此甚好。很多人被迫做无趣的事时,总会说这是生活所迫,把所有的责任都射向生活这只千古破烂草船,其实生活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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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生平简编】

中国最著名的自由作家。一位自由撰稿人;一位行吟诗人;一位自由思想家;一个顽童、骑士;一个崇尚理性、自由和富于奇思异想的人……均是后人对他的景仰。

1952年生于北京,“文革”中,十六岁的小波奔赴云南参加兵团劳动,这段经历成为他最著名的作品《黄金时代》的背景。二十一岁在北京某厂做工人,工人生活是他《革命时期的爱情》等小说的写作背景。

(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著作《我的兄弟王小波》中公开的全家福)

1977年与在《光明日报》做编辑的李银河相识相恋,后结婚。

1978年考取中国人民大学,就读于贸易经济商品学专业。毕业后在人大教书,开始写作《黄金时代》。两年后,赴李银河就读的美国匹兹堡大学攻读研究生,开始写作以唐传奇为蓝本的小说,其间得到许倬云先生的指点。

1988年,与李银河一起回国,先后任北京大学社会学所、会计系讲师。

1992年辞去教职,专心写作。

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因心脏病突发辞世。其后,他的作品盛行于世,他的文体成为无数青年仿效的目标,而他的思维方式亦影响了不少人。

作者:巫昂,诗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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