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启阵:假如林黛玉当上荣国府管家——红楼说梦之一

凡读过《红楼梦》或者看过根据这部文学名著改编的电视剧的人都知道,荣国府的前任管家是贾政妻子王夫人,现任管家是贾琏妻子王熙凤。王熙凤养病期间,由贾珠遗孀李纨和贾政跟妾赵姨娘所生女儿探春代理了一段时间。此外,薛宝钗可算扮演过参赞角色。大约,一般读者心目中,荣国府几十个主子级女性人物中,能够充当管家角色的,也就这么几号人了。充其量,忽略年龄,再加上一个:老祖宗贾母。

贾母年轻时大概曾经当过荣国府的家,但小说中没有直接的描述文字,经营管理家族财政的能力与效果究竟如何,难以判断。从她晚年的言行看,应该也是善口才、懂机变、有手腕之人。王夫人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但许多事情,王熙凤还是需要获得她的首肯。纵观王夫人的为人处事,除了表面上的大方得体之外,其实乏善可陈。王熙凤,给人一个鲜明难忘的泼辣能干印象。但实际上,她也有致命的缺点:心狠手辣,贪恋权力与金钱。前者使她难得手下人的支持,“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第65回);后者会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让李纨做管家,除了她是荣国府实权家长贾政的长子媳妇这一身份之外,主要是由于她为人一味宽厚无争,俗话所说的老好人。探春有兴利除弊的勇气与想法,也有一定的能力。但是,她的人脉资源和文化修养均有所不足。薛宝钗,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可以讨得上下一片欢心,但走下坡路、捉襟见肘的荣国府,需要的不是一个维持会长,而是一个能力挽狂澜的改革家。总而言之,除了已然没有精力担任管家一职的贾母,王夫人、王熙凤、李纨、贾探春、薛宝钗五个人,实践证明,都不能很好地管理荣国府的家族财政,都不是理想的荣国府管家人选。

在大家都忍不住要发出“堂堂荣国府竟然没有一个理想的管理人才”感慨的时候,我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礼聘林黛玉出任荣国府“集团总经理”,或许会出现令人耳目一新的局面!

没错,多愁善感、体弱多病,是林黛玉的招牌造型。多愁善感、体弱多病,当然跟担任头绪纷繁、忙碌不堪的荣府管家工作是很不相宜的。但是,须知,林黛玉的多愁善感、体弱多病,一多半是闲出来的,是逼出来的——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生活所使然。

假如,我们放弃思维定势,做一次“不拘一格选人才”的试验,不难发现,林黛玉身上真的存在着不少管家理财优秀的潜质和得天独厚的条件!

贾宝玉被称为“富贵闲人”、“无事忙”,实际上,林黛玉的日子比贾宝玉更悠闲。贾宝玉毕竟要上家塾学堂念书,要做文章,准备参加科举考试,有不少社交应酬。而林黛玉的日常生活,绣花、做诗,纯属业余兴趣,可做可不做。林黛玉的日常功课,似乎就两件事,一是生生病,吃吃药,二是跟贾宝玉吵吵架,谈谈恋爱。除了生病、谈恋爱,林黛玉实在是无事可做。孑然一人,无牵无挂,悠闲自在,使林黛玉有大把的时间、全心全意管理家族财政。这是她无人能及的时间上的优势。

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本是一种劣势生活境遇。但是,倘若赋予她管理家族财政的大权,这种劣势便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将是省却亲情嫌疑、利益羁绊的“客卿”优势。她可以放开手脚,公平处事,充分施展管理才华。林黛玉被推为海棠诗社、桃花诗社的核心人物,颇具启示、象征意义。

林黛玉可能会给不少粗心的读者以小心眼的印象。第7回,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命,分发宫花,林黛玉见匣子中只有两支了,问是单送她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的。得知自己是最后一个得到的,“黛玉便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例子不少。但细心的读者不难体会到另一层意思:黛玉是一个心思敏锐、表达直接之人。用于处事,一定干练高效。贾母的疼爱,宝钗的体贴,薛姨妈的关怀,贾宝玉的情有独钟,史湘云的惺惺相惜,紫鹃的忠心耿耿,既说明林黛玉身上有着常人所不具有的魅力,也说明她有着丰富的人脉资源。第63回,妙玉给宝玉下帖子,落款“槛外人”,宝玉回帖,不知道如何落款才相匹配。想要找人请教,心里想:“若问宝钗,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可见,同样博学的宝钗黛玉,黛玉更有亲和力。众所周知,亲和力是领导者的重要素质。

林黛玉之所以能击败薛宝钗赢得贾宝玉的爱情,重要原因是:她不像薛宝钗那样遵循主流思想,恪守传统价值观念,注重功名利禄,不是“禄蠹”,不说“混帐话”。这样说来,好像林黛玉跟贾宝玉一样,偏激另类。其实不然。冰雪聪明的林黛玉,自有她豁达灵活的一面。

第62回,宝玉生日,要行酒令,“众人有的说行这个令好,那个又说行那个令好”,莫衷一是。“林黛玉道:‘依我说,拿了笔砚,将各色全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抓出那个来,就是那个。’众人都道妙。”香菱射覆不中,史湘云悄悄拉香菱,教她说“药”字。被黛玉看见,说:“快罚他,又在那里私相传递呢。”“哄的众人都知道了,忙又罚了一杯,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游戏小事,也能见出黛玉的善于审时度势,了解大众的爱好,能遵守公平原则。第64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因为怕冷,众人围坐在炕上,“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日夜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寥寥数语,林黛玉的思想境界秀出于诸人之上。

第62回,宝玉向黛玉介绍她生病时探春代理家政的几项改革措施,将大观园分包下去,拿宝玉跟凤姐开刀惩戒他人,等等。黛玉听后评论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贾宝玉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这说明,林黛玉不只是荣国府家族财政的旁观者,她还有过思考,做过观察分析,是个有心人。用今天的话说,黛玉是个“有准备”的人。比起贾宝玉来,黛玉更加成熟,更加有责任心。

第67回,宝钗送了些东西给贾环。赵姨娘心中欢喜,将宝钗黛玉做了对比:“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得意之余,跑到王夫人那里又夸了一通宝钗“这么年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这一节文字,表面上看起来,是宝钗比黛玉会笼络下人,但深加追究,很可能反映了宝黛管理学理论的高下:宝钗施小恩惠笼络下人,黛玉讲大原则掌握全局。

第73回,迎春的一个首饰(攒珠累金凤)不知去向,探春侦知是住儿媳妇和他婆婆欺负迎春懦弱,私自拿出去赌钱用了。探春使眼色让侍书去找平儿来解决。平儿来时,宝琴拍手称赞探春有“驱神招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迎春表示自己不愿意出头,遇事替下人们兜着。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他如何裁制他们!”可见黛玉是懂兵法、有才干之人,决不会姑息养奸。

第76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史湘云说凹字古人不常用,只有陆游用过一次,“古砚微凹聚墨多”。林黛玉当即指出,古人诗文用到凹字的很多,并且一口气举出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画记》等文献例证。并且告诉湘云,凸碧堂和凹晶馆这两个名字都是自己拟的,另外,大观园中凡她(黛玉)拟的名字,“一字不改,都用了”。有感于夜间景物美好,湘云感慨道,“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倒好”,说是若在她自己家,“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听后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事若求全何所乐。”湘云学问、文采、见识已然不俗,但比起黛玉来,尚有不小的差距。同一回,二人联句,黛玉以“色健茂金萱”对湘云“香新荣玉桂”,另出“蜡烛辉琼宴”上句。湘云批评黛玉对句颂圣,起句塞责。黛玉回答道:“……也要铺陈些富丽,方是即景之实事。”这一类情节,可以看出,黛玉其实没有湘云那么偏锋、促狭。

黛玉总给人一种清高傲慢的印象,但其实她也是能够谦和有礼的。第76回,黛玉湘云夜访栊翠庵,妙玉要将黛玉湘云的联句抄录下来,黛玉笑着对她说:“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

…………

谁说黛玉孤芳自赏?谁说黛玉乖僻不合群?

可惜的是,荣国府里的实权人物贾母、王夫人等,都只是庸常之辈,不具识人慧眼,认识不到黛玉出类拔萃的才能与见识,不拘一格降人才,给她一个展示的机会。因此,不妨说,林黛玉的悲剧,不只是情无所系的悲剧,也是怀才不遇的悲剧。

(资料图:1987年版《红楼梦》剧照)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丁启阵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音韵学和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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