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我是一个孩子王

小时候写“我的志愿”这一类的作文,曾稍微认真地想过长大后要做什么,杂货店老板、面摊主人、车长小姐似乎都颇吸引人,但幼稚如我,也知类此行业难能登大雅之堂,所以选择了另一个同样可呼风唤雨的工作--老师。的确,在孩子心中再没有比老师更伟大的人了,一群萝卜头要打要刮全操在手里,一天的喜怒哀惧也由他掌控。手持教鞭为所欲为,这就是孩子们对老师的认识。

真的当了老师,才发现呼风唤雨是假的,红笔打勾也不是那么有趣,尤其一个礼拜要改三四百份习作,简直就是苦差事了。然而是什么力量使我二十多年如一日地持续着这份工作呢?执教鞭之初,来上课的多是邻居,不然就是亲友的孩子,平日熟惯了,每回上课要好费番工夫的才进入状况,称谓也是阿姨、老师的搅不清,非要人拉下脸来,才能教他们忘记平日那个和妈妈、阿婆一块种菜又闲话家常的我。

而我上课的方式多是随心随性,有时天气好便把板凳搬到院子里的大树下,或吟唱或说传奇故事。有好长一段时间,还负责供应午餐,礼拜六孩子们下了课直接载回家里,暑夏准备的是三明治和绿豆汤或仙草蜜,冷冬则是炸馒头和玉米浓汤或大锅面,接送与餐点均是免费服务,原意是体恤家长们往来接送之苦,后来发现自己做保母耗费的精力远大过当老师,而且会搞不清孩子来上课,究竟是为了作文,还是玉米浓汤,这才停止了额外服务,不过接送的工作仍持续着,午餐自理就是。

接送孩子其实是很重的负担,路线芜杂是其一,要在最短的时间接送遍布各个角落的孩子,真需要很好的管理概念,而有的孩子每次接送地点又都不同,今天阿婆家,下回是妈妈公司,有时是同学家,而且是不同的同学家。林林总总还只是麻烦两个字,更教人担心的是安全问题,很少孩子是可以直接送到家门口的,从巷口或楼梯口到家的那段真空时间,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绑架、车祸、失踪……所有最可怕的字眼都可能潜藏其间。天佑也!我所碰过最糟的状况是孩子没直接回家,打电动玩具去了,那两个钟头的煎熬,至今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呀!

如果不是有这么多的旁骛,我的教书生涯应该是更愉快的。批改习作虽然多半时候是苦闷的,尤其碰到龙飞凤舞的字迹,纵是丈二金刚也得摸出个头绪来;别字连篇的,则要像小学生写功课般一字一字重新将它写妥,不过这些烦恼也常常因着一篇佳作便消失无形,若碰着有趣的童言童语,便是意外的收获了。

曾有一个一年级的孩子自喻是牛写道﹕“我的妈妈要我多吃青草,长大以后才‘痾’的出牛奶来。”为此,我们安排了一次牧场巡礼,让孩子们亲眼看到,牛奶是由母牛乳房出品,而不是由它的排泄器官‘痾’出来的。

编写剧本是孩子们的最爱,多半时候故事由他们自创,选出几篇戏剧性较强的,分给各组集体作业,从分场、道白、角色分派到演出,孩子们自有主张,看他们每每张罗的好生热闹,连平日最酷的男孩都乐在其中,是戏剧真如此诱人?还是因为我放心让他们独立去完成一项好似属于大人的工作?

不管孩子们是自愿或是父母逼来的,我只知道要给孩子们什么,必须要他们自己愿意接受,教材的生动、上课气氛的愉悦不是为着讨好,而是学习的先决条件。初学的孩子总以为作文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和他毫不相干的,所以必须从生活经验里去找题材,下笔时告诉他,作文就是把心里的话写出来,而且不必学大人说话,说自己的话就可以了,也许初始阶段的童言童语甚是冗长且芜杂,但要有耐心等他过渡,多看书、多学着涂涂抹抹,这段时间会很快地过,然而再快也不是立竿见影的事,这也很需要有对耐心守候的父母。

很幸运的,我的家长们都能有这样的容忍,而且他们的耐心常远超出我想像,孩子们在我这里学个三四年是极普通的事,最长时间的是整整小学六年,甚至上了国中、高中还一定要回来上课,说来我这儿写作是纾压的好方法。我没有受过传统专业训练,所有的教材都是自己想当然尔,家长们这样放心地把孩子交给我,这总令我有知遇之恩的感动与受之有愧的赧然。

我从未主动邀约孩子来上课,也一直觉得二十多年来在课堂上所做的,是每位父母在家里就可以做的,鼓励孩子涂涂写写、多看书、多发觉身边细细琐琐的小乐趣,也多多拓展孩子的视野,这比一个礼拜来上一堂作文课要扎实得多。

近三十年间来来去去的孩子也有两三千人了,每张新面孔依然令我惶恐,究竟我能给孩子们什么?我的教法是否合适?我的观念有无偏差?家长们的放心不代表我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在同行间应属异类,连一个讨教切磋的对象都没有,这条路走得真有些寂寞。之所以还能继续下去,孩子的回馈应是最大的鼓励。长时间相处,眼见他们一步步成长,生理的、心理的,有时成长快速的几近飞跃,我从不敢把他们当小人儿看待,不消几年,这个社会就是他们的了。

所以有时在课堂上忍不住就要和他们谈环保、谈动保、谈教育、谈政治、谈两性,甚至谈死生、谈外星人,课堂上也许谈不尽所有人生,但这些话题可以走入孩子的生活里,让他们在功课、电视、电动玩具之外,有可思索的对象。

从求学、就职到目前的生活,我一直游走于体制边缘,儿时的教书梦也是在体制外实现的,传道、授业、解惑的学问太大,我很甘于只作孩子的朋友,更欢喜在成长过程中陪他们一起走过,哪怕只是一小段时间,于我,已十分知足了。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朱天衣,台湾著名作家,跟朱天文、朱天心并称朱家三姐妹,出身文坛世家。她的小说有《旧爱》、《青春不夜城》、《孩子王》等,散文有《朱天衣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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