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闪:我们是当前的俘虏——评《失败的逻辑》

情感、语言,对自我以及他人的认知,构成了人类适应社会生活必需的基本装备。这些装备的能力让人惊叹,但很难称得上完美。拥有它们,人类没有成为生命体的极致,或者宇宙的中心。相反,人类是妥协的产物。这一点必须永远牢记。

譬如自我认知,它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基本参照。然而认知科学家很早就认识到,人类的自我认知往往不切实际地积极。研究显示,超过50%的人会认为自己的智力在平均水平之上,还会认为自己的健康指数、体态魅力和道德修养等都高于平均值。这种过于乐观的自我认知导致人们总是相信,自己会比别人更容易中彩票,更不容易生病或离婚。它还使得人们想当然地以为,自己的成功源自努力,而别人的成功则靠偶然和机遇。相应而生的是另外一种信念:我的失败归于环境,别人的失败须在自身找原因。

可见,自我认知总是带有一些积极幻觉的成分。幻觉过于强烈,人类很难正确地判断事物。可是缺少这类幻觉,人类也就没有了行为的动机。认知科学家迪特里希·德尔纳(Dietrich dorner) 在《失败的逻辑》里说,人类的大脑中天然地包含着一种相信自身行为能够成功的信念。这是生命自我保护和自我安慰的天性——必须感到最终能够成功,否则我们根本不会行动。实际上,不单人类,没有这种天性,任何生命都难以存活。

对于积极幻觉的意义,哲学家更愿予以肯定,特别是那些认为我们所有的选择均取决于自己的自由意志论者。

按照生物学家弗朗西斯·克里克的观点,积极幻觉也好,自由意志也罢,它们都与大脑中一个叫“扣带前回”的结构密切相关。这个结构的正常工作保证了我们的自我认知既是积极乐观的,同时又非完全脱离实际的。最近,克里克的猜测基本得到了实验的证实。

克里克曾对什么叫自由意志下了一个限制性的定义。他说,假如一个有智慧的系统满足以下三个条件,即可判断它具有自由意志。这三个条件是:

一、大脑的某个部分与制定进一步行动的计划有关,但不一定执行它。大脑还能意识到这个计划,至少可以直接回忆起来。

二、机器意识不到这部分大脑所执行的“计算”过程,而只知道它做出的最终“决定”,也就是计划。

三、执行这个或那个计划的决定受到以上相同的限制。

然而,人到底是不是满足上述条件的生命体呢?克里克没有回答。

很多事实表明,依靠大脑中的这些基本装备,并不能保证人类在演化的道路上一帆风顺。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是现代人类的近亲,他们会使用火和工具,会制造艺术品,甚至懂得哀悼仪式,但最终还是灭绝了。考古学家也发现,人类在漫长的适应中其群体规模很少超过50人。在今天,巴布亚新几内亚还有不到25人的原始部落。这就是说,除非人类的情感、语言和认知出现某些超乎演化论的拓展,否则不可能有现在的我们。如今,庞大的社会结构,复杂的城市体系,对人类的自然脑和社会脑都提出了更严峻的挑战。因此,我们必须对大脑的缺点,而不是优点予以更多的关注。

德尔纳在《失败的逻辑》里概括了大脑功能的几个主要特点。他认为,大脑的主要特点之一是,有意识的信息加工比无意识的信息处理慢很多。想像一下这样的场景:一辆小货车驶出停车场,穿过一处露天菜市。司机一边闪躲穿行的顾客,一边注意避开左右两侧的摊铺,30秒钟内就到了路口。而在此之前,他在收费处为了依照收费标准及停车时间换算该缴多少钱的事情足足花掉了五分钟。

这两项行为的鲜明反差正是因为它们背后的信息处理机制不同。人类的无意识信息加工机制是“自动化的”,它能够快速应对复杂环境。相对而言,有意识的信息加工机制是“控制化”的,比较迟钝,无法提高思维速度,遇到多重信息的局面更是疲于应付。因为我们知道,再高“智慧”的机器人,目前也不可能像一个五岁小孩那样蹦蹦跳跳地踩着小石头,趟过街心公园里的小水潭。同时,再“愚笨”的计算器也会嘲笑一个成年人在计算296342/11.47时表现出来的愚钝与痛苦——假如它会笑的话。这就是自动化与控制化的区别。

我们不要忘了,在心理学家巴尔斯设想的意识剧院里,一直在发生类似的情形:既然意识的舞台那么小,台上的演员都想挤到聚光灯下,后台的预备演员还随时可能冲到台前,那么尽量有效地利用有限的资源,快速精简地完成表演,就成了每一项意识活动的宗旨。也就是说,大脑内部资源的相对匮乏,是人类意识的大前提。这个大前提使得人类的控制化心理机制相对迟钝,也使它特别爱走捷径。

意识爱走捷径,行为当然也就随之以“简化”作为中心的考量。所以,在面对一项任务时,人类往往不把它当作一个复杂的变量系统去分析,而是立刻选择其中某一个变量作为中心目标,不再考虑其它变量的影响。这样可以免去大量额外的分析工作,也只需收集与中心目标有关的信息,从而既节省时间,又节省精力。

有了中心目标,人类还可以精简行为规划,不必考虑适合处理复杂系统的多个规则,而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少数几个规则替代。同样的理由,用旧的行为模式去解决新问题,忽视行为结果的“弹道式思维”,以及不考虑行为的副作用或长期影响,这些在本质上也都是为了节省。

大脑的另一个主要特点是,记忆存储的容量非常大,但存储速度相对较慢。这一特点人人都有体验。比如,我们每天一睁眼,随时能够感觉到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但是只要我们一阖上眼帘,这个世界却无法在脑海中纤毫毕现,只留下大致的情形,模糊的轮廓。

假如我们转身离开,刚才面对的一切可以立刻抛却脑后,不留下些许记忆的痕迹。也就是说,几乎随时随刻,我们在一边行动,一边丢失信息。要想通过记忆来修正思维,或是矫正行动,都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大脑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基本不考虑“不存在”的问题。我们有一种只看重当下的心理倾向,其注意力始终集中在眼前的事物上,却往往忽略在这些事物的表面之下,可能存在隐性的问题——就如德尔纳所言:“我们是当前的俘虏。”

多数情况下,大脑的这些特点不能算做缺陷。很多时候它们既是合理的,也是有效的。世界充满了复杂且风险的因素,本质上乃是不确定的。因此包括人类在内,所有生命必然以简化的方式应对它。我们甚至可以认为,“简化”就是生命的普遍机制之一。但是,就像我们随时看到的那样,基于简化的理由,大脑也会犯下很多错误,导致的失败历史上比比皆是。

不过,我们又必须承认,大脑的确决定了人类有别于其它生命。社会学家尼克拉斯·卢曼(Niklas Luhmann)为此有过一段总结。他说:“然而,人类,而且只有他们,意识到世界的复杂性,因而意识到选择其环境的可能性,从而提出自我保存的基本问题。人类具有理解世界的能力,能够看到各种替代选择、各种可能性,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无知,能够意识到自己是必须做出决定的那个人。”

德尔纳显然与卢曼一样乐观。他也认为,改进人类的思维能力,从而找到应对世界不确定性的策略是完全可能的。例如,将自己的行动目标阐释清楚,或者设法提醒自己,不要奢望一劳永逸地实现所有目标等等。在著作的结尾部分,他罗列了很多这种看上去简单,其实并不容易实施的办法。最后,连他自己都很疑惑地问:“我们能够学到这一切吗?”

也许,继续深入到我们的错误当中去,仔细检查大脑与行为的关系,再来思考应对之策,那才是明智的。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西闪,独立作家,书评人。著有随笔集《思想光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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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失败的逻辑》相关信息

作者:(德)迪特里希·德尔纳

出版社: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

副标题:事情因何出错,世间有无妙策

译者:王志刚

出版年:1999-09

ISBN:97875428207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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