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征:幸运女生的为难事

(一)

晓燕担心的事发生了,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本来是个很幸运的女孩,几乎从来没有为难的时候。

爸爸是搞化工的高级工程师,妈妈是画报的美术编辑。晓燕是独生女,一直在童话里生活。

她也招人喜欢,高个、娃娃脸、爱笑,一看那双灵活的大眼,就知道是个鬼精鬼精的姑娘。

她喜欢文学,挺能写文章,但没有雄心壮志,也不怎么用功。不过这年头的文科就那么回事了,所以晓燕考试老得高分。

她喜欢校园里无忧无虑的日子。大四的时候,敏怡皱着眉头跟她讲,找工作很难很难。

晓燕一挥手,回答说:“管它的,接着念。”

俩人决定“缓期三年执行”。谁知敏怡的英语挂了。晓燕照例走运,一个人来这大学读硕士。

她很快就习惯了,还是整天高高兴兴的。

那天下午,她去听讲座,路过校园中心的大草坪。

南方的冬天是翠绿的,树枝继续冒出嫩叶,草地上照样是一丛一丛鲜花。阳光明媚,把一切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让所有人心旷神怡。

有位老人坐在长椅上,身边是个巨大的鸟笼。

那小鸟一身深蓝的羽毛,脸是白色的,翅膀有一道白,脖子也有一圈白,头顶上是个高高的冠。它身材一流,灵活极了,一会绕着笼子轻盈地走,一会随意跳上跳下,特别潇洒。

晓燕被鸟儿迷住了,对老大爷说:“您好,我可以看看这小鸟吗?”

老人笑眯眯地回答:“你尽管看。”

晓燕蹲下,仔细瞧那小精灵。

鸟儿一下跳上笼里的横杠,让自己跟姑娘一般高,歪着头,用两只圆圆的小眼望着她。

晓燕觉得鸟儿很聪明,笑着问:“你会讲话吗?”

没想到小鸟清清楚楚地回答:“会、讲、话!”

晓燕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缩,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二)

贺志伟的号码原来就存在手机里,所以他一打过来,晓燕就知道是谁的电话。

她正和隋涛一块在食堂里吃饭,俩人对面而坐。

隋涛不会管她跟谁通电话,但怎么称呼贺志伟却成问题。

晓燕不算很漂亮,但的确可爱。不过念本科的时候,她从早到晚跟敏怡粘在一起,男同学没法下手。本科毕业,她二十一岁。妈妈特地跑到她的房间,认认真真地谈了一次,说她不小了,得留意交男朋友了。

妈妈说,妇女学历越高,就越难找对象。编辑部里的小李姐姐,有博士学位,样样都好,已经三十六岁,还是孤零零一个人过。

“敏怡说这是‘结构性失恋’,”晓燕笑嘻嘻地说。“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您着急也没用,我找人看看手相就行。”

晓燕从来没急过。

她总是幸运的。敏怡掉了队,晓燕孤军深入,来到这个学校,马上成为众多男生的进攻对象。特别是隋涛,变着各种法子,开头引她注意,后来跟她套近乎。

晓燕一眼就看透了他们的鬼点子,不过她觉得挺好玩,所以不戳穿那些家伙的把戏,笑眯眯地奉陪。

但这不是头脑单纯的女孩能够坚持到底的游戏。放寒假,学生各散东西,晓燕见不到隋涛,突然觉得缺了点什么。一开学,她就跟隋涛粘一块了。

隋涛的个头配得上晓燕,样子却很一般,看上去还有点凶。其实他心肠满好,而且很用功,特别机灵。晓燕不大用功,但她希望自己的男朋友用功。为什么?不知道,她不会费心思去做刨根问底的事。

有了爱情,校园就成为天堂。到周末,他们会躲到树丛里讲悄悄话,或者两个脑袋凑一块,像读小人书似地对着计算机看连续剧。平日上课做作业的劳累成了衬托,使他们的周末更快活,也让俩人闲聊和斗嘴有足够的话题。

(三)

晓燕用手指在屏幕上一拨,接通了电话。

对方说:“我是贺志伟。”

晓燕有意显出热情,但小心避开一切称呼,说:“您好,您好!”同时用眼角瞟了一下隋涛。

上星期五下午,晓燕在图书馆。隋涛走过来,晓燕偏偏不看他。

男孩无赖,弯下腰,靠近她耳朵讲:“去吃麦当劳,然后看大片。”

晓燕小声但坚决地说:“然后买毛衣!”

“你知道是什么片子吗?”

“不知道,”女孩蛮横地说。“要么买毛衣,要么不出去!”

“不出去干什么?”

“写作业!”

“哟,晓燕真用功。让我学习学习。”

隋涛低头一看,晓燕在做推理的作业。题目大意是:三段论的规则要求中项至少在前提里周延一次。周延两次是否有效?请用实例说明。

“周延”就是包括一个概念的所有实例。如果让“狗”这个概念周延,就要包括叭儿狗、猎狗、牧羊狗、斑点狗、板凳狗和天底下所有其他狗,一只不漏。

晓燕把几张纸写得乱七八糟,还是没有编出一个例子。

隋涛抿着嘴笑。

女孩恨恨地说:“你行?”

“我写出来了就去看电影!”

晓燕没答应,但默认了。

隋涛拿起圆珠笔,在纸上草草写道:

晓燕是个霸道的丫头,

晓燕特别用功,

所以,有的霸道丫头很用功。

晓燕只有一个,怎么讲都包括了全部。“晓燕”在两个前提里都出现了,也就是说周延了两次。

“走吧!”隋涛朝门口轻轻地摆了摆头。

晓燕扁起嘴,朝他做了一个最丑的鬼脸,然后把桌上的东西胡乱塞进背囊,悻悻地跟在后面离开图书馆。

(四)

贺志伟在电话上说,他还会停留一天,叫晓燕明天晚上一起吃饭。

贺志伟来学校开讲座。他是省里社会科学建设委员会的头儿,管着文科的研究经费,好多大学请他作讲演。

其实贺主任原来学化工,跟晓燕的爸爸是同学。晓燕觉得隋涛瞧不起当官的,所以没有告诉他这个关系。

上学期末,隋涛鼓动晓燕选李老师的课。李老师在学院里没啥名气。这年头,拿不到政府项目就升不上去,勤奋和才智在大学里几乎一文不值。李老师只是个副教授。但他跟晓燕过去遇到的老师完全不同,一下就改变了她对文科的印象。

上了李老师第一次课,隋涛摇头晃脑地跟晓燕讲:“现在你知道什么叫学问了吧?讲出非专业人员想不到的观点才叫专业水平。好些外行当了官,就以为自己成了理论家。很多老师犯贱,口口声声要学习领导的重要思想。结果大家以为文科就是报纸文件的水平。”

晓燕不喜欢他讲这些偏激的话,不答他的茬。

下午在阶梯教室,贺主任一上台,就指着身后屏幕上的讲演题目说:“这是一个很大的命题。”

晓燕非常尴尬。那题目是:“怎样在我省建设一支强大的理论队伍?”这是个疑问句,疑问句不是“命题”。以后她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贺主任再讲错话。其实贺志伟不是她请来的,学院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和晓燕家的关系。

贺主任讲完了。主持会议的党委书记说:“下面是交流时间,欢迎大家提问。”

本来好多听众在小声聊天,会场里一片嗡嗡的谈话声。书记那么一讲,就像按了个魔鬼开关,整个阶梯教室顿时安静,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讲话。这是最可怕的反应:大家对那场讲演毫无兴趣。

会场的空气凝固了。两只麻雀在窗外的树上喳喳叫,张大黑亮的小眼,好奇地望着一屋子木头人。

后来有人沉不住气。“贺主任,我想请教两个问题,”一个声音从后头左侧传来,所有人都转头望过去。

隋涛从一帮男生里站起,晓燕几乎没有冲去把他按下。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问:“刚才您说没有绝对真理。如果有人讲,‘母鸡是母的’,那一定不会错。这不是绝对真理吗?”

他换了口气,接着问:“还有,您说没有绝对自由。学界认为思想自由是绝对的。一个人心里怎么想,完全不碍别人的事,为什么不是绝对可以的呢?”

晓燕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知道那些是贺主任的致命伤,没有人能把他救起来。

(五)

在电话里,贺志伟交待晓燕把男朋友带去一起吃饭:“你爸爸、妈妈叫我一定要见见他……”

晓燕拿着手机愣在那里,隋涛莫明其妙地望着她。

作者:袁征,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不满十七岁进工厂当学徒,文革结束后考入大学。出过《孔子·蔡元培·西南联大》等几本书,发了“The Capital Revolution: A Case Study of Chinese Student Movements in the 1920s”等一些论文,还写过《最好的父母》之类散文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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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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