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铎:苏轼要的不是庐山真面目

我是学文科的,但是讨论问题,我一直觉得与文科的人很难沟通。动不动一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把真伪的分水岭给抹平了。

和理工科的人,哪怕是讨论文科的论题,都让人觉得非常爽快。理科讲究讨论和争论要在双方认同的同一平台上,讨论的内容界定得非常明晰;而搞文科的人,往往以不同的起点和别人争,就是在“自说自话”。

叔本华与黑格尔争论有关美的问题,到了骂黑格尔为江湖骗子的程度。而实际上,他们两个说的美是不同的概念。叔本华说的美是通过直觉感受到的,不涉及观念及判断的;而黑格尔说的美是观念的,当对美的事物判断时,反过来对审美观念的确认。

美的问题太乱,这里不去谈它,换个简单点的。比如,什么是知识。

大凡文科的教授,要吧啦吧啦讲上两三个学期,最终结果是:学生没有明白,教授自己也越来越糊涂。原因是自己讲什么都没有界定好,讲课似乎就是为炫自己的知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清楚。

而转到理科,比如面对信息科学的学生,这知识的概念就很容易界定,一句话,知识就是有组织的信息。如果往下追,什么是信息,也是一句话,信息就是有用的数据。再追一下,什么是数据,还是一句话,数据就是收集到的存放到你硬盘里的一切。倒过来,我们采集到的一切叫数据,从数据中抽取现在要用的部分数据构成了信息,将这些信息依据一定的规则组织起来,就成为知识。

苏轼想知道庐山的真面目,从某种角度上讲,就应当是获取庐山的知识。

庐山真面目是从庐山数据中,一层层抽取出来,经过组织后形成的关于庐山的知识,这是客观的知识,但是永远不会是全面的。所以,苏轼说:“君子之于事物也,原其始不要其终,知其一不知其二,见其偏不见其全,则利害相夺,华实相乱,乌能得事之真、见物之情也哉!”所以,永远都得不到全面的知识,识其面目也只能是部分面目,而非真面目。

是不是还有别的方法?那就是从禅宗而来的方法论。禅宗认为,世界一切原本都已在我心中,我只须从自己的体内感悟之即可。所以,就在写庐山诗之前,苏轼就曾写过:“闲里清游借隙光,醉时真境发天藏。”天藏即是自己的身体,真就是庐山的面目之真,甚至就是佛本身。真境发自天藏,而非从实相中获得。

禅宗对我们这些俗人来说,太难了,所以,我们都宁可选择从数据中抽取、组织。我们可以多吃点苦,多跑些路,拼命采集庐山的数据,甚至动用航拍,或许就能有足够的数据,可是我们没有足够大的硬盘!

这种方式,即使是描述一只足球,都难以做到数据“全”,何况是方圆数百公里的庐山!

远在万里之外,苏轼之后六百多年的东普鲁士的首都哥尼斯堡,普莱格尔河横贯其中,河两岸建了公园,河中有两个小岛。为了让岛与岛、岛与岸都能相连,当地人便修建了七座桥。有人突然提出一个问题:有没有可能不重复地一次走遍七座桥?感兴趣的人太多了,一遍遍试,可是试着试着,就忘记了哪座桥走过,哪座桥没有走过。走不通的时候,人们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方法不对,就再试,再试,始终没有个结论。最后,人们便去询问年仅二十九岁的天才数学家欧拉。

欧拉很快就给出了标准答案,而他求得这标准答案的方式很独特:他用排除垃圾数据、垃圾信息的方式,只保留为求解而需要的有用的数据,实际上就是“点、线、面”的关系。至于桥有多长、河有多宽,全都属于垃圾数据。

这种方式对研究地理学,比如庐山,很有意义,从而形成了一门学科,叫拓扑学。这拓扑,是英文Topology的音译,源于希腊语,如果意译的话,可以叫“地貌学”。

用拓扑学的原理,我们可以求得,庐山面积是302平方千米,有90座峰,山体面积是282平方千米,主峰高度为1474米等等。而这些面目,苏轼可能傻了眼,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苏轼想要的是,烟雨中的庐山,阳光下的庐山,鸟语花香的庐山,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溪声如佛祖布道的庐山,青山菩萨显身的庐山。所以面对拓扑来的百度百科的庐山,苏轼会大喊:“这不是我的庐山!”

所以,要识庐山真面目,唯有“醉时真境发天藏”,把庐山装到自己心里,或者连装都不用装,就直接从自己的心里提取。外在于我的数据,全是垃圾数据,在不在庐山中,在不在庐山,都已经没有意义,庐山的真面目四百八十万年前就已存在于我心中。至于说,我心中的庐山真面目和他心中的真面目一样不一样,管他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作者:李铎,北京大学教授。

来源: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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