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花园到星巴克——闲话约会地点

古代言情小说的套路,用《红楼梦》五十四回中贾母的话说,“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模式了。

一见之下,两厢有意,便自然要千方百计去勾搭,凡言情小说,不管后续如何发展,不管是男的后来中了状元还是女的最后殉了情,前半部分无不围绕“勾搭”做文章。贾母又说了:“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贾母质疑的是这类私情故事的不合情理处,明明人来人往一大家子,知情者却通常只有三个人,除了男女当事人,再不过就是贴身侍女了。但倘若设想这类秘密的约会,大都发生在传说中豪门大宅深处的后花园,也许就能理解了。

后花园,虽也是花园,但和花园还不同,后者是豪宅别墅内的公共空间,用来招待宾客亲朋,坐在树荫下闲聊、打麻将、吟几句酸诗,二杆子佣人还可能躲在某块石头后解决内急。多一个“后”字明显不同,私密意味陡增。成语“后院起火”,常用来形容集体内部的斗争,最初意义其实是大家族内的妻妾之争;《资治通鉴》言,“唐中世以来,方镇多设后院兵”,后院兵是唐代节度使暗地里蓄养的亲兵,用“后院”称呼,形容其名不正而言不顺的暧昧存在。

所以,后花园是一个神奇的所在,一方面它连接着宅内的公共空间,例如通常意义上的花园,另一方面又曲径通幽,通向小姐们神秘的闺阁,可以说是个过渡性空间。又若,如现代哲学家们经常提到的空间的训诫能力,公共空间有对人的言行的约束,礼仪、公德由此产生,闺阁是对古代闺秀的牢固束缚,那处于这二者间的后花园就是名符其实的灰色地带了。

男客们在亭榭楼台间闲逛,越走越深,很可能就闯入后花园与某女邂逅了,钟情了,而通过后花园这个中介,小姐们寂寞的内心充满了对外界的想象,也充满被骚扰的期待。比如《牡丹亭》中,杜丽娘整日价被困在闺阁,百无聊赖之际,由丫鬟春香领着去后花园赏春,结果这一溜达就出了问题,春情引发了情感的穿越,梦见翩翩少年书生柳梦梅。《西厢记》中,张生看到崔莺莺每晚到后花园中烧香、弹琴,就准备翻墙过去骚扰,返回来想,崔莺莺弹琴时若是毫无怀春之意,又怎能勾来有情人趴在墙上偷窥?

说情人约会地点具有时代性真是没错的,当初只能在后花园偷偷摸摸地见面,现在一跃变成任何你能想象的公共场所内的亲密,公园、 电影院、商场、麦当劳、星巴克等,想约会,只须精力许可,任何时间、地点都行,根本不再需要有个丫鬟来望风、报信。同是约会,但这二者间实在又有霄壤之别,不仅仅是“时代”这个因素在制约,还有空间对人的行为、思想的塑造。

现代公共场所内的约会,因为公开和选择的多样性,反倒有些中性色彩,像日本小说《公园生活》,一对男女从在地铁偶遇,到每天拿着从星巴克买来的咖啡到公园,好像是约会吧,但也就那样,无可无不可,仿佛是自己人生的旁观者。而古代的后花园终究是个幽闭的环境,其间,闺秀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待。如果说是守株待兔,也还好,至少这种傻乎乎的乐观也是很明亮的。似乎古代的后花园没有赋予闺秀们这种达观,相反,封闭环境使她们的性格带着些幽闭、歇斯底里的成分。《牡丹亭》中杜丽娘因为一个梦要死要活,官方说法是源于她“对爱情执着的追求和对礼教的彻底反抗”,但她看起来是个典型的幽闭症患者。促狭、封闭、充满着自我诉求的环境,就像胀满天然气的狭窄空间,只要一点火星,就能有惊天爆炸。

倘若把后花园看作一隐喻,象征着过去很多时代中女性的生存处境,那就不奇怪杜丽娘凭着游魂也要去追求爱人这种荒诞中隐藏的力量,不奇怪柔弱的林黛玉临死前也要挣扎着毁掉所有诗稿,以表达她对背叛的永不原谅,不奇怪一直病歪歪30岁就去世的艾米莉·勃朗特会创造出希斯克利夫这样一个以暴制暴、充满邪恶魅力的人物,不奇怪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对情感无止境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贪婪。说到底,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传奇,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看,都是病,幽闭症的总爆发。

作者:寇研,自由撰稿人。出版文化类随笔集《思奔——在历史与八卦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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