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酒的喝法

关于日本人喝酒,我们中国人有两种常见的看法,一骂一捧。捧他们不劝酒,骂他们晚上醉醺醺,走路没走样,坐车没坐样,甚至像狗一样随地放尿。劝乃至逼人喝酒是恶习,中国人既喜欢把人灌醉,又讨厌醉态,结果就全看喝酒的人把中庸之道修炼得如何。一般来说,日本人对喝酒以及醉酒的行为很宽容,至于不劝酒,似乎是战后才养成的习惯,有永井荷风的《断肠亭日乘》为证。他写道:

“我平时觉得再没有比日本人醉酒更丢脸更棘手的了。所谓棘手,是给旁人添麻烦却毫不在意。醉汉中也有一半人很注意,但不少人知道在酒上狂言乱行被宽容,便借酒撒泼,非常不要脸。日本醉汉不喜欢自己一个人醉,有非让旁人喝酒的毛病。那种心理难以释明,好像是遗传的陋习。人家发生不幸时,来吊唁的日本人说是守夜,却通宵喝酒吵闹,见此状态则自明。总之,日本人没工夫考虑每个人的趣味嗜性如何,只是把自己所好强加于人,这就像保险公司推销员喋喋不休一样。式亭三马写《四十八癖》骂醉人,是一百五六十年前的事,今日看昭和战败国的醉汉,犹无异于一个世纪以前的状态,凶暴行为更甚于过去。”

写过《美国故事》《法国故事》的永井还写道:

“归途电车上有两个醉汉呕吐,女售票员看见,马上拿来装在口袋里的沙子,撒在污物上。看来车上平常总预备了袋装沙子。全世界哪里都罕见如此乘客,更没有能如此预备的车。每当看见如此丑态,我就不高兴这个民族向海外发展。”

他写的是1939年。如今中国人也穿上西装革履,努力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西方标准改造自己,例如不随地吐痰。听说近来又倡导剪鼻毛了,估计下一步就该指责女人在公共汽车上快然亮出的两窝腋毛,不如剔得像鸡皮才文明。两丛鼻毛,让日本人觉得很野性,但说来空气太污浊,鼻毛有防护之用,或许以顺其自然为好。人的习惯大都是后天的,不论好坏,多为环境所致,黄沙为患,说不定哪天日本也得时兴蓄鼻毛。​

话扯远了,言归正传,再说说酒后付账。吃饭喝酒各付各的账,也是我们中国人愿意恭维的,并群起而效之。日本付账法的历史也有书为证,是河盛好藏的《日本人的修养》,写道:

“有这么一句有名的格言:君子之交淡如水。听说有人解释为君子相交不沾钱的意思。人打交道牵涉到钱,交情非污浊不可。亲如兄弟的至交一下子反目成仇也不鲜见,究其原因,不少是起因于金钱问题。哪怕再微乎其微的事情,也要注意不给对方增加金钱的负担,这一点在与人交往上最重要。均摊主义也是一个这样的考虑。说君子之交各付各,大概也不算过分。

“均摊,这可以在同僚或朋友当中施行,和上司、前辈一起吃饭,要是这么做,很多人会认为失礼罢。确实,一番盛情请了客,要是后辈说,‘前辈,咱们各付各的’,一定会觉得这小子讨厌。不过,蹭前辈的想法又如何呢?即便是前辈,也不该随便买单。”

据河盛说,过去庆应大学的学生有均摊的光辉传统,而早稻田美风蔚然,谁有钱谁付。他本人不是性格坚强的人,倘若当公务员,很可能碍于情面而渎职。也是为抵抗这种软弱,坚持均摊主义,尽量不接受他人的恩惠。被人家请了,直到还礼,总得惦记着,实在是一种折磨。不麻烦别人,也不被别人麻烦,这样个人主义地交往才可能持久。

河盛是研究法国文学的,著有《法国文坛史》《巴黎的忧郁》等,得益于蒙田、拉罗什富科者流,随笔也写得潇洒。《日本人的修养》出版于1958年,正当经济起飞之际,把日本人修养乃至修理了一下,世界上见到的就多是从头到脚文质彬彬的了。可惜转年永井荷风就死了,没看见同胞改掉了不少陋习与丑态,虽然至今还时有返祖现象,偶尔露峥嵘,吓人一大跳。

河盛好藏卒于2000年,活了九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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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注:本文摘自《长声闲话·吃鱼歌》。

作者:李长声,作家。旅日多年,写了几本随笔,被称作知日。信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总之,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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