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匡政:中国城市的“象天法地”

对今天的中国来讲,如何让城市重现对自然的尊重和回归,应当说是最重要的一种精神,但在今天城市管理意识中,似乎并未被提上议事日程。

  如今谈城市文化、城市精神成了时髦。看到很多城市在搞这类活动,似乎只要找到几个关键词,城市精神就有了根。这种行为姑且不去说它,我倒想从刚来北京的一段经历,说点对城市文化的认知。

  2001年我刚来北京时,在南城住过大半年。先是住在十里河一座新式四合院里,四合院主人是早年西蜀豆花庄的老板,环境清幽,让我对北京的第一印象很好。此后,在赵公口也住过,刚搬去时就听说赵公是指财神赵公明。这里原有一座财神殿,自古从南方求官朝贡、经商读书的人,赴京前都要在此暂住,老人说这里是京城财源的入口,是京城四大风水宝地之一。看来,过去进北京城都是有讲究的。对老北京人,很多地方都有象征意味。除赵公口外,南城的万寿宫象征的是禄,而如今的长椿街,过去叫象来街,象征的则是吉祥。明清年代,每逢皇家重大庆典,大象都是仪式中的重要角色,多时会用到几十只。这些大象当年就养在象来街附近,每次上朝必得经过此街。

这些故事都是与老北京人聊天听来的。如今回想起来,在南城的那段日子,我过得既单纯也快乐。当时我对北京的文化好奇而有激情,而南城的潘家园、琉璃厂、前门大栅栏、天桥等地,正好满足了我对北京文化的想象。记得很多周末,我都是这一带度过的,感受到了北京平民文化的魅力。

印象最深的是对广和楼的探访,这里曾是早年京剧最大科班富连成社的大本营。当年,梅兰芳、周信芳刚出道时,搭的都是富连成的班,在广和楼最早登的台。由于富连成社,是由我老家太湖的族人叶春善创办,我读过很多史料。记得我在前门外的肉市胡同,找到广和楼,那时此处已是危楼,停止营业了。隔着铁栅门,看到一座三层的灰色楼房,可以想象它在当年的气派。当时我还进入了大厅,那里虽堆放着杂物,但从那空阔的空间里,依稀能听到老戏楼昔日鼎沸的人声。广和楼的名称与主人几度更迭,楼房也重修过数次,但却是从明代保存至今的演出场地,有360多年历史。看到这座古楼,才明白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真实意味,让人对那个弦歌笙舞、粉墨春秋的年代多了一份怀恋。

北京如今的中心在北城。当我搬到北城,住进公寓楼后,老北京文化便离我越来越远了。如今细想,北京文化,从来就包括皇城文化和平民文化。平民文化的根就在南城。清代时,因戏园子这些娱乐场所不准建在皇城里,使得天桥一带的南城成了当年老北京最高端的商业区。无论是戏园子,还是卖字画古玩的商铺,或者饭馆、旅店,这里都最多,也最高档。所以这里也成了各地高官、富商、名伶、学者出没得最多的地方。在我看来,南城的市井文化,才是真正的老北京文化,而这份历史文脉和文化生态却在后来的城市改造中,慢慢地丧失掉。

现代人说起城市文化,大多想到的都是西方对城市的认知。其实,中国古代城市建设的思想之源来自儒家。儒家对城市的理解核心是“礼”,所以讲究方正端庄,中轴对称及经纬分明。这在北京城表现得最明显。《周礼》有一段话:“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 翻译过来就是:匠人营建都城,九里见方,每边有三门。城中有九条南北大道、九条东西大道,每条大道可容九辆马车并行。宫殿左边是祖庙,右边是社禝。前面是上朝的地方,后面是市场。每朝和每市各百步见方。这里的“夫”是古代的面积称谓,一夫为百步见方,一步六尺。梁思成对北京古城有过考察,认为北京与《周礼》所说的规划方式几乎完全一样。

中国古代城市最重视的就是人与天地的和谐,也就是常说的“天人合一”。李约瑟认为在中国,无论是皇宫、庙宇,还是散布田间的住宅,都呈现出一种与自然和宇宙交流的图景,充满了对于方向、节令、五行和星宿的象征意味。这种城市与建筑精神,就是从先秦就有的“象天法地”的思想。《吴越春秋》中说“相土,尝水,象天法地,造筑大城,周回四十七里。陆门八,以象天八风。水门八,以法地八聪。”这种“象天法地”,并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儒家对天、地、人之间精神之源的认知。如《周易》所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表现的不仅是先民对天地万物的敬畏,也包含对自然的理解和顺应。如果对紫禁城有研究,你会发现这种象天法地的规则在其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哪个方位种树、哪个方位用黄色或绿色琉璃瓦、哪里用汉白玉、哪里涂红色油漆、哪里墙体涂,都极有讲究。遵循的就是五行五方、五色四象的相生相克原理,五方的东南中西北,对应的是五行的木火土金水和五色的青赤黄白黑,而四象则为“左青龙(木)、右白虎(金)、前朱雀(火)、后玄武(水)”,五行四象之间因生克构成了复杂的关系。今天紫禁城之所以是我们看到的样貌,并不是建筑师简单的美学设计,背后有着深厚的文化象征意味。

中国传统文化对城市文化的思考很多,有一个非常庞杂的体系。比如有学者发现,汉代的长安南侧城墙模仿是南斗星,而北侧则模仿北斗星,所以长安城过去也叫斗城,这种设计与孔子所言的“为政以德,臂如北辰”,据说有一定关联。再如,现在日本和欧美建筑师普遍关注的“山水城市”,这个理念的来源也是中国的儒家和道家。对今天的中国来讲,如何让城市重现对自然的尊重和回归,应当说是最重要的一种精神,但在今天城市管理意识中,似乎并未被提上议事日程。在我看来,这是今天中国城市文化最大的遗憾。

作者:叶匡政,知名诗人,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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