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我是女神,不服来辩

自从娶了“上帝的礼物”翁帆,杨振宁的余生就注定无法清静。4月在海宁,查济民百年诞辰的活动上,他与翁帆“十指紧扣”的画面被拍下来好几张,和往常一样,网民看客大多留言以示刻薄,包括一些“祝福”也是如此。很奇怪,但也很正常,年纪相仿的一对男女牵手,一句“祝福他们”听起来得体而由衷,而年龄差距过大的一对男女,“祝福他们”就不太自然,显得话里有话了。

一言以蔽,人们不相信他们之间能有完整的、正常的爱,所以我经常看到一些言论,说翁帆必另有私情,否则,这一切将无法解释。

我很缺少八卦精神,我把更多的热情放在读小说上:我指的不是那些讲老夫少妻如何各怀鬼胎的故事,我指的是“出轨”、“私情”、“外遇”这种现代情感的保留剧目。在加缪的著名短篇《不贞的妻子》里,雅妮娜,一个身材丰满的法国女人,跟着丈夫马塞尔在北非的阿拉伯世界经商,置身于单调的沙漠景观里,她正处于骚动期的女性感官被迫闭锁。她和丈夫竟日少言,周围也没有友人,孤独感引发了对死的恐惧;于是,在一个夜晚,漆黑纯净的夜幕下无边的旷野之中,她备受煎熬的灵魂遁逸而出。雅妮娜回到家里,回到丈夫身边,马塞尔紧紧搂住她,不知道她为何无声地啜泣不止。

这个故事里没有形而下的“不贞”,它完全出自雅妮娜的想象,她面对死一样冷漠的世界,迫切地渴望敞开身体。sensual和erotic是一对相反相成的范畴,sensual是好色,对性的享受感兴趣,erotic则是“撩人的”,引起别人的好色之心。sensual是先天的,不论男女,人皆有之,“腐女”只不过是惯于把这一品质暴露在外而已,erotic却要通过后天去培养、习得。在我看来,我们生来喜欢感官享受,成人以后则学着吸引他人的感官。我们学着熟悉我们的身体所想要、所喜欢并能够说出来的语言——“语言”是个比喻用法,一个多层次的结构,包含了很多要素:敏感、满足、形式、规则。

加缪在地中海畔的墓碑,墓志铭是他自己的一句名言:“我在这里知道了什么叫光荣,那就是无节制地爱的权利”。《不贞的妻子》证实了“无节制地爱(当然也包括被爱)”是一种正常的、不乏诗意的权利,对男人,对女人,都是一样。许多家庭问题方面的专家都提出过一个现象:妻子往往无法从性关系中获得丈夫那样的快感,他们建议,女性必须变得erotic,要懂得享受情色本身,因为,能从身体真正获得愉悦,关乎一个人自我价值的实现。

这种建议包含着对“出轨”的认可。这可是一件大事,直通性解放话题的敏感地带。一些人始终强调,压抑的害处大过不忠:假如女人能通过出轨重新收获自信,感到自己“配得上”性愉悦,那么就无可非议。情色是压抑造成的失落感的一剂解药,甚至,情色是继续生存——对抗死亡——的一个理由。注意,sensual和erotic不仅仅意味着你“还行”,它们还意味着你能、你有力量来运用自己的想象。

雅妮娜就得到了一个想象中的第三者,依加缪喜欢的母题来说,她与天地自然举行了婚礼。虽然现在官员包养情妇的丑事频发,但这不能否定,站在女性的角度来看,现实的婚外情,将另一个人引入一场开放的关系里,关乎其本性的需求。想想大仲马的名言:“婚戒的约束太沉重了,需要两个人共同承担——有时是三个人。”

我当然不是妄揣翁帆一定如何了,只是由此产生了一番想法:从很多对她的评价里,我觉得可能大多数人还无法坦然地接受女性的那种身体需求:为了证明自己配得到性愉悦,可以不顾制度和习俗的约束。婚姻治疗师也总是支持僵化的一夫一妻制,他们一般不会鼓励面对人性的挑战;治疗师关于性的边界感的意识,反映了社会的主流文化:一夫一妻制是规矩,而性的忠诚被认为是一种成熟、坚定和现实主义的态度。非一夫一妻制,即使夫妻二人彼此都同意,也是可疑的,它似乎意味着缺少忠诚,或至少是恐惧亲密关系。

不忠的每个行为都被认为是在毁掉夫妻关系,这是一个要么全有、要么全无的游戏。但实际上,不忠的理由很多且千差万别,也并不一定意味着夫妻关系出了问题。不忠,有时意味着恐惧死亡,意味着对我的存在的飘忽不定有所意识:治疗师应该在不忠的人身上寻找死亡,因为与死的相遇就像一面镜子,能够映照出我不想面对的现实——我是短暂的一瞬,进而,我们必须把内心已死的东西重新找回,让它们复活。我不忠,不只是因为我企望远离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人,也是因为我想远离那个我们已经成为的人。我不想做现在的自己了。

嗯,这里所写的一切,都会被视为对不忠行为的开脱。其实像李银河这样的性学专家和女性主义者,每天都在为此挨骂。我们每个人都得明白一点,即我们都是从自己身边的“故事”得出某种结论,特别是道德教训的。我们更容易听到因出轨而家庭破裂的事,它们传播很快,让人深为怵惕;我们不容易听到那些夫妻关系因不忠事件发生而变得更加牢固的事——小说却可以提高我们在这方面的感受力。个案千差万别。曾见一个出轨男说:我不想找别人,我只想找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一场婚外情是个乌托邦,虽美却虚幻,一个不可任意越界的状态,但是,如果一个非常具体的现实正在另一边等待你,你只能去享受它。他未必虚伪。

西方人的男女关系研究,近年根据erotic提出个“色商”的概念,支持(尤其是女性)逐爱的天性。色商首先强调,erotic是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上,而非荷尔蒙上,不是说越年轻色商越高,或越能高潮色商越高——万艾可能推着你的血液冲向生殖器,却无法提供给你自信或欲望。“色商”是一个人生命经验的副产品,是一路练级,随经验值增加而提高的,女性耗费了许多年,甚至三四十年,积累色商,意味着她始终在追探身体发肤的快感与舒适。我们总是很容易被越老越有味道的女人所迷住,她们都是色商高的典型,她们在erotic方面高度健康,因为她们的人生从未缺少求爱和殷勤,还有更重要的——自恋。

每天早起对着镜子说,“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年深日久,你会得到一面最美的镜子……说正经的,得到一个最美的自己。自恋是同自己恋爱,在想象中展示erotic。自恋者未必美,有某玉凤为例,但众皆称美的人必自恋。究竟是他人的赞赏在先还是自恋在先,不好说,不过,很多社会调查显示了一个普遍的情况:通常男人都会更喜欢恋慕自己的女人。如果男权中心的文化有希望被颠覆,女人要做自己的女神,“女为悦己者容”要改为“女容,为了悦己”。

前几天,加西亚·马尔克斯去世,《Lens》杂志的纪念特刊用了他说过的一句真理为题:“人就是因为不再恋爱,才会衰老”。这几天,贝嫂当选《人物》杂志2014年全球美女之一,她的特写照在网上再度流出一轮。从最早成名起,她的表情几乎就没有变过,你仔细看,那眼神永远在说“我是女神,不服来辩”。

(近日美国知名杂志《人物》评选出了2014年度全球最美人物,并评出了40位“Beautiful at Every Age”榜单,其中40岁最美女星被维多利亚-贝克汉姆夺得。)

(原标题:《女人要做自己的女神》)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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