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那个残酷冷血却未必错误的建议

5年前,媒体报道过一则亲情与生命纠结的新闻。天津一女婴刚出生就发现患有多发瘘、高位肛门闭锁、心脏卵孔未闭、肾积水等畸形,先天残疾较严重。一番治疗后成效不大,女婴父母将其送到临终关怀医院,决定放弃治疗。但女婴父母的这一决定受到爱心志愿者的阻挠,志愿者前往重症女婴所在医院将女婴强行带到北京救治。

当时新闻报道称,即使通过长期、全面的高成本治疗,女婴的生命将在手术和身心的极度痛苦中延续,也许要挂着粪袋伴随余生。

很清楚地记得,当时媒体在关注女婴命运的同时,有网站同步进行了一项调查,调查结果显示,83.3%的受访者表示理解女婴父亲及其亲人对女婴放弃治疗的决定,也有10.2%的受访者表示“女婴父亲没有权利决定孩子的生死”。为什么有那么多受访者支持女婴父母的决定,大概是因为支持者们大都能体会到女婴“生不如死”的痛苦。

那时候一位当医生的好朋友的妻子刚刚怀孕没多久,他也注意到了这个残酷的新闻,当时他和我聊这则新闻时还说,也知道那个女婴的母亲在孕检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多少有些巧合的是,我妻子当时也怀孕三个月多。有一天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两位准妈妈聊起生孩子的事,都感慨“风险很大”。即便现在医学条件越来越发达,孕期检查也越来越细致,但谁也保不准不会出现任何意外。也许是当医生的人,对科学的敬畏更甚于其他,朋友说话无所顾忌,然后他又聊起那个女婴的事,他说,如果这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妻子在孕期孕检时发现什么婴儿“意外”,他会毫不犹豫建议妻子终止妊娠。他的妻子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的职业属性有关,他对生命的理解似乎很超然。很多次他对我讲,如果他的病人真的到了无药可救的程度,他会委婉地向病人家属发出信号,过度治疗也许会增加病人的痛苦,你们决定是不是要继续。对于那些在母体中已检查出有严重缺陷的婴儿,他个人是不建议把婴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大概是因为我见过有严重缺陷的新生儿来到这个世界上后,对他的家庭造成的影响,所以我从不觉得我这个医生朋友是一个对生命没有敬畏感的人。还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听说一远方亲戚家的娃有些“傻”,具体是什么病症记不起来了。在亲戚中,他们家的条件算是很好的,但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有缺陷的孩子,那些年亲戚一家郁郁寡欢。孩子不到10岁就去世了,他们似乎才“解脱”。后来他们又要了二胎,精神状态才慢慢好起来。

我也曾偷偷问过自己,如果妻子怀孕时肚子里的宝宝查处有严重缺陷,我会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吗?估计我没有那个勇气。有一天和一位年长我几岁的老兄交流孩子和父母的关系,他说,孩子从来不是我们的,而是社会的,我们只是替社会把他抚养大。我特别同意他的观点,从亲情上讲,孩子是自己的;但从社会关系上讲,孩子将来终究是属于社会的。如果孩子有严重缺陷,需要社会照顾一辈子,我不敢相信社会一定能把他照顾好。

所以,前几天看到“多名代表建议阻断缺陷儿出生”的新闻时,我默默地不带任何评价地转发到了朋友圈。我知道这注定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建议。最常见的反对声音是,“无论缺陷与否,都是一条生命,应该给予生命足够的尊严和尊重,即便他是一个有瑕疵的生命,他也有权利来到这个世界,看看这个世界。”而反对这种“反对观点”的最常见的声音是,“这事儿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你知道带一个有严重缺陷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孩子和父母将要承受什么痛苦吗?”相比伦理价值上的反对之声,那些支持“阻断缺陷儿出生”的建议的声音,显得“低级却实用”。

与伦理价值探讨的高蹈相比,实用主义要显得自私很多,而自私的决定往往又看似残酷冷血。多位人大代表提出“阻断缺陷儿出生”的建议,他们都是从“缺陷婴儿”出生率过高,对一个国家经济发展、人口素质势必形成负面影响的角度考虑的。作为一个不用去代表任何人说话的普通人,我支持他们的建议,只是自私地考虑到严重缺陷儿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否能获得幸福,以及他的家庭是否能获得幸福。

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如果说,在生下“严重缺陷婴儿”之前选择终止妊娠,不用承担太多道德风险的话,那么不把“严重缺陷婴儿”带到这个世界上,未必不是一种负责任的做法。如果人人都能做到为孩子负责的话,福利院里也不会有那么多被抛弃的孩子了。事实上,在考虑要不要“阻断严重缺陷婴儿出生”这个问题的是非上,我的脑子里更多盘旋的是两个问题:一、主动性地不带“严重缺陷婴儿”来世界上,这不道德吗?二、与一辈子要可能相伴的痛苦相比,是不是从来不与这个世界见面会更幸福?

如果回到人大代表的建议本身,他们只是建议将诊断技术纳入医保范围,用我们掌握的所有技术和知识,尽可能客观、准确、全面地告诉孕妇,她的孩子是什么情况。严重缺陷婴儿是否该来到世上,选择权永远都在母亲手里。只是媒体在传播人大代表的建议时,将“阻断缺陷婴儿出生”这个细节提炼了出来,从而引发了更大争议。即便人大代表的建议获得有关方面的采纳,其实我并不相信“阻断缺陷婴儿出生”会成为强制措施。只是我身边如果遇到类似情况,从个体生活角度,我愿意将他们的这个建议传播给朋友们,并告诉他们,别把严重缺陷的婴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这是一个残酷冷血却未必错误的决定。

作者:陈方 知名评论员,专栏作者,《燕赵都市报》评论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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