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后会无期》,串起韩寒与他的商人朋友们

一部《后会无期》,串起韩寒与他的商人朋友们

记者/卢华磊   编辑/唐晓园

作家韩寒曾吃过不懂商业的亏。2007年,因合同争议他曾被某出版社告上法庭,那份合同中暗含了几条“陷阱”,但“一分钟就签完”的韩寒没有注意这些,以至于在后续的官司中显得很被动。随后韩寒发表声明,以后和他签合同全部不要纸笔,只需口头协议就好。

现在,导演韩寒将这种“不够职业”的做法保留了下来——《后会无期》杀青后,韩寒才和制片人签订了完整的合作协议。如果不是因为“财务流程”的需要,他或许就将这事儿给忘了。

这种“不商业”的做法带来的结果是,所有和韩寒长期合作的商人,都必须是他信赖的朋友。相比起商业契约,他似乎更信赖朋友间的承诺。

在《后会无期》拍摄中,和韩寒合作的商人有三个:整部影片的制作投资来自路金波和方励,前者是韩寒合作十数年的出版商,后者是业内著名制片人。在影片拍摄到四分之三的时刻,他们又引入了最后一位出品人,博纳影业集团总裁于冬。其中,韩寒身兼剧本、编剧和导演,路金波掌管影片的外联和商务;方励负责制片;于冬负责影片的宣发。

这是一种建立在熟人关系上的商业合作,于冬对《财经天下》周刊说,大家都是很熟的朋友,韩寒拍片子需要一个制作人,那就是方励;需要一个发行人,那就是我“于老板”。

方励则在电话里和路金波讨论韩寒预算超支的问题,“看他(韩寒)能走到哪儿?我们让他玩儿!”

韩寒最洒脱,所有关于金钱的问题,他一概回复“去问老方、去问金波吧!这些我都不管。”

维系他们关系的不仅仅是金钱。

新导演和“地下电影教父”

7月4日,15:30分,韩寒出现北京东北角的一个创意园中,这里位处东五环,距离天安门广场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周边是低矮的民房和石棉瓦房搭建的棚户,一副城乡结合部的画面。园区门口的石碑上刻着“七棵树创意园”几个字。

韩寒进门就开始笑着向我们打招呼,抱歉说自己迟到了,“有些关键时期突发的不得不去应付的事情。”

他要求先去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据他的导演助理于梦说,由于正值《后会无期》后期制作的关键时刻,韩寒已经连续一周每天只睡两小时。

距离采访当日再有20天,韩寒执导的第一部电影《后会无期》将在全国公映。采访当日,这部被寄予厚望的电影成片就在距离采访点几百米外的工作室里进行紧张的后期制作。韩寒用了两间连在一起的工作棚,一间用来做画面,另一间用来做录音。这是他的制片人,也是投资人之一的方励特意帮他选定的地方,“两个棚连在一起,才能最高效的完成后期制作。”

采访中,剪辑师隔一会就会抱着电脑跑过来朝韩寒喊:“导演,你看看这一段该怎么弄?”

“不要让这支烟抽完了,镜头定在这等没意思。”

得了指令,剪辑师转身回去。

对“导演”这个新称谓,韩寒有点不好意思,“我尚无作品,就这么喊我……不习惯。”

其实一开始没人喊他“导演”,个个都直呼他的姓名。“是方励每次开会时,称呼我为导演。”韩寒说。制片人的改口带动所有人的变化,帮助他树立了威信。

“私底下?私下我叫他老方,他叫我韩寒。”韩寒说。在剧组中,“老方”是一个出名的“老顽童”,心直口快,豁达豪爽,一个著名的段子是,他自称是一个从不生气的人,“都是直接发火了事。”

采访过半,天色擦黑的时候,61岁的“老方”终于穿着POLO衫、牛仔裤和大头皮鞋出现在我们视线。这几天,他和韩寒一样在七棵树创意园盯着影片的后期制作。

不修边幅,是方励给人的第一印象,深蓝色的POLO衫边角处已经洗的泛白,胸前还有块黑黢黢的污渍。有人提醒他,他低头看看,用手指在油渍处徒劳的刮擦两下,眼见无法清理,便哈哈一笑了之。

作为《后会无期》的出品人之一,方励的劳雷影业为《后会无期》投资了2500万元,占整个影片制作费用的一半。

如果没有看过他的简历,大部分人很难将眼前这个老头儿和亿万富翁这个身份联系在一起。

1982年9月,方励从华东地质学院应用地球物理专业毕业。他用手机向我们展示当年的照片,这是一张黑白照,年轻的他清瘦挺拔,符合当年的审美。

“像韩寒吗?”他问。

没等记者回答,他自己先笑了。“韩寒和年轻的我很像,都很闷骚。”他理解的闷骚是“外表靠谱,内心贪玩。”而实际上他大学毕业那年韩寒才刚出生。

1991年,方励创办劳雷工业,做高科技仪器系统,其公司官网上介绍是“世界上最大的集地球物理仪器开发与销售为一体的地球物理仪器公司。”这份事业让方励成为成功的商人。但因为对电影的狂热爱好,最近十几年这个精明的商人已经在这个新领域亏损了千万投资。

2000年,方励成立北京劳雷影视文化有限责任公司,出任总裁,他偏爱出品文艺电影,为人熟知的作品有李玉导演的《苹果》、《观音山》、《二次曝光》。在此之前,他投资的包括《安阳婴儿》、《颐和园》在内的多部电影未能在国内公映,亏损达到数千万,他也被媒体称为“地下电影教父”。

对于为何投资那些赔钱电影,他有多种解释。如“最初傻逼,不懂得拍电影还需要许可证”或是“导演违约骗了我。”此外还有一条“喜欢有个性的怪人,如果说谁谁谁是疯子,我就肯定喜欢。”

和韩寒合作,因为韩寒符合了他的最后一个标准——有个性的怪人。“这孩子太他妈可爱了。”他这样称赞韩寒,“有时候也真拿他没办法,生气都生不起来。”

方励和韩寒相识源于一首歌,2010年,由李玉导演,范冰冰主演,方励但当制片的《观音山》获得上映资格,心情激动的方励想请一个文艺青年来写歌词,有人推荐了韩寒,加之李玉希望拍摄韩寒的小说《光荣日》,于是方励带着影片DVD飞赴上海去见韩寒。

在路上他就已经盘算好了,先向韩寒提请求,韩寒愿意填词,那最好不过,如果韩寒觉得片子烂不愿意写歌,那他就厚着脸皮扛着,不能让李玉和范冰冰“两个女孩子”受委屈。

两人第一次见面地点在上海静安寺旁的璞丽酒店,这是韩寒最喜欢的酒店之一。韩寒穿着黑色皮夹克,带了墨镜,直长发遮住眼角,酷劲儿十足,符合方励对赛车手的想象。甫一接触方励就感到“这孩子很害羞”,再深聊,他嗅到了韩寒身上那股熟悉的感觉。“像我,年轻时爱玩儿的不得了,我们臭味相投。”

这次见面后,韩寒不但答应了方励填写歌词的要求,还谢绝了方励高额的佣金报酬。

三年后,这种相投的意气成为《后会无期》团队合作的基础。2013年五月后,方励接到路金波对韩寒拍电影的邀请电话,“老方,这次韩寒认真了。你来吧!咱俩搭档把他给办了。”

很快,在上海松江,韩寒家附近的五星级酒店里,50后的方励、70后的路金波和80后韩寒三代男人畅聊到凌晨3点,制定了基础的电影拍摄分工计划:韩寒负责电影剧本创作并任编剧和导演,方励负责制片,路金波负责商务和外联。

制作电影的资金由路金波和方励投资,二人五五均摊,韩寒不出钱,但也不收取任何的酬劳。收益人排名中,路金波和方励自然是靠前的,等他们成本回收后,后续收益再由三人按比例分配。“除去成本后的利润,韩寒会多拿点儿,毕竟他没有收导演费和编剧费,我们不能太亏待他。”方励对《财经天下》周刊说。

最初的剧本讲述几个年轻人从中国东部的某个小岛出发,西行游历大陆的过程。这些方励和路金波都不陌生,此前几年中韩寒和他们多次讨论过类似的故事情节。之所以将主人公选择在小岛上,是因为韩寒觉得“岛上的年轻人就和这个时代有滞后感,和大陆青年的视角不同,更容易制造冲突。”

原本他们想让主角走向大陆西南方的西藏地区,但方励认为这可能会在审批上产生麻烦,于是笼统的改成向西行进。多年“地下电影教父”的经验让方励对这些问题敏感无比。在一场炸房子的戏份中,方励会立刻提醒韩寒,“不能用炸药啊!最多煤气瓶。”

方励享受这种参与感,这也是他进入电影行业的初衷。他强调花钱都是小事儿,“我付出一年的时间和心血,哪是一两千万买的来的?”

于冬给了“保底价”

今年1月,《后会无期》剧组正式成立,全组有200人,60辆车。第一个镜头在上海奉贤的海边开拍,一个月后他们转场到四川西昌,那里有他们需要的四种不同特征的地貌,随后内蒙—上海—舟山—东极岛,5月底影片杀青,120分钟的剪辑版几乎同时诞生——在现场,导演安排了三个剪辑组,要求趁着记忆清晰的档口剪辑。一个星期后成片调整到100分钟,阴差阳错,第一个开拍镜头剪成影片最后一个收尾镜头。40天内做完后期,韩寒对这个效率感到满意。

转场线路和影片故事中所述线路几乎是相向的。在上海他们主要拍摄了棚内戏份,不涉及天气。3月份转入西昌,利用丰富的地貌资源,剧组将“合适的户外镜头”全部拍完。进入4月,他们再次转场至内蒙。最后回到故事的起始地东极岛,那里是二十几度的海边,正符合剧中人出发的时间。

三个多月的拍摄期并不算长,但足以引得各方关注,消息放出的同时,各路合作者找上门来——有投资人,也有发行方,但成功者只有于冬。

作为博纳影业集团总裁,于冬经营着一家以擅长影片发行而著称的电影公司,该公司于2010年在美国上市。“宣传发行是博纳自己花钱,所以他们也算是一个出品人。”方励向《财经天下》周刊解释说。

也就是说,博纳影业以发行费用和资源来作为投资的成本,意味着博纳将自己的利益和《后会无期》的最终票房关联在一起。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为了争取更大的收益,博纳一定会卖力的争取影片在院线的曝光度和排片量。

引入于冬,是韩寒、路金波和方励三人的共同决定,不仅因为上述的优势,更是由于于冬给出了高额的“保底票房”——3.5亿人民币的承诺。

“保底票房”一般出现在强势影片发行中,大多伴随着竞争一起出现,3.5亿的保底价格意味着,即便《后会无期》的票房最终不到3.5亿元,博纳也需要按照这个数字给韩寒方面进行票房分成,超过3.5亿则双方再按照相应的比例另算收益。去年上映的《西游降魔篇》和《小时代》两部影片的发行方都采用了“保底发行”方式。前者为5亿元,后者为2.3亿元。

对文艺片而言,3.5亿元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对于韩寒——一个新导演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巨大肯定。

采访中的韩寒对此只字未提,他在忙着发微信和打电话,手机关了静音,但嗡嗡的震动声几乎每隔一分钟都会响起。和所有忙碌的商业精英一样,他现在也一刻不停的攥着手机和充电器。

和于冬联系《后会无期》合作事宜的是路金波,但真正吸引于冬入股的是韩寒。七年前的一个晚上,在北京的一次私人聚会上,于冬第一次见到韩寒,“第一印象非常好。”这个北京籍娱乐圈老板对《财经天下》周刊说。

随后于冬和身边很多朋友都讨论过韩寒,其中包括香港导演关锦鹏。2009年,关锦鹏看中了韩寒的小说《他的国》,动过拍电影的念头。于冬热烈响应,但该计划终因“审查未通过”而告吹。这次,于冬不愿意再错过韩寒。

《后会无期》在东极岛拍摄时于冬曾去探班,在东海边,一南一北,两个相差11岁的男人尽兴的聊了一天,话题集中在兴趣和个人爱好上。对于这个身兼作家、博客写手、赛车手和导演多重身份的人,于冬再次接触的时候显得好奇又谨慎,“他只谈他能给我的,他想干的事儿。”
一见面韩寒就直截了当的告诉于冬,“这个事情是可能会砸的,没有什么是确保能够赚的。”

然后韩寒又给于冬看了他们前期剪辑的一个5分钟片花,看完后于冬决定拍板合作。

当然,对比方励的豁达,于冬显得更加谨慎。愿意花这样的资金来参股《后会无期》和博纳当前的处境有关。

于冬说从2013年底开始,他就和韩寒团队接触希望能获得影片的出品权,但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2014年是博纳的重要年份。在此前的两年内,国产电影连创佳绩,《泰囧》刷新票房,《西雅图》、《致青春》、《合伙人》甚至《小时代》都取得了不错的票房成绩,但这些收获都和博纳无关。作为国内唯一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的影业公司,博纳过去两年里显得有些落寞,除了《桃姐》一枝独秀之外,其他诸如《大上海》、《河东狮吼二》、《真心话大冒险》等影片都未能引得市场更多关注。

今年,《后会无期》的出现恰如其分。

精明的商人必须会看市场走向:2013年《小时代》的爆发给电影人带来新的启迪。虽然在时间上韩寒比郭敬明落后一年,但于冬说他看好韩寒。他认为韩寒是“80后这一代人的偶像”。他向我们举例说,在韩寒转场去内蒙时路过北京,并到他公司小坐,等他送韩寒出办公室时,突然发现年轻的助理和秘书们都已经不再工作,所有的员工围在他办公室口等着让韩寒签名合影。这一刻让于冬感到——“韩寒就是80后的代言人。”

这种“某人代言某个时代”的感觉于冬并不常有,在韩寒之前,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人是姜文。在90年代看完《阳光灿烂的日子》后,于冬大为感慨,称自己“给惊着了”。他觉得姜文用《阳光灿烂的日子》给观众展现了文革期间的青春岁月,能引得深深的共鸣,今天他同样认为韩寒能用《后会无期》告诉观众80后一代人的青春故事,“就像当年的《阳光》一样,会给现在的年轻人带来惊喜和兴奋。”

和路金波、方励不同,后期入股的于冬毫不掩饰对于《后会无期》票房上的渴望。在今年的上海电影节上,他面对着诸多媒体喊出了“《后会无期》票房8亿”的豪言,并说不和《小时代3》同天上映是“免得别人说我们欺负他。”

事实上,《后会无期》从来不缺少投资者,尤其是在《致青春》、《小时代》等取得不错的票房成绩后,来找韩寒拍电影的人很多。路金波替韩寒挡掉过很多“送钱人”,其中包含“娱乐宝”这样的网络金主。

在上海电影节上,负责娱乐宝业务开拓的李瑞被堵在墙角接受采访,他一直在感慨投资《后会无期》的困难。“韩寒这部电影,四月份我们就和路金波接触,聊过两次,我们也分析过他的博客、微博,觉得符合我们的投资标准,甚至对电影本身的内容、上映档期都做了了解。”
娱乐宝选择电影的标准带有明显的网络公司特征,他们用BI商业智能(Business Intelligence)工具分析影片,然后对该片子打分,权重包括艺术指数、用户指数、热度等等,随后再形成综合排名。依照排名顺序来选择影片投资。除此之外,他们还会搜罗微博上的词频热度,用来考量这部电影是否有票房。

按照以上原则,《后会无期》是他们最早选中的影片之一,但最终还是未能达成合作。李瑞说“他们(韩寒方面)觉得和我们调性不和,他们可能认为自己的观影人群更成熟。”

路金波否定了这个原因,让他拒绝各类投资人,选择于冬的原因还在于对待《后会无期》的态度——他们要做一个烙满韩寒印记的片子,不允许任何人插手他的创作自由。“我和别的电影公司也接触过一点,想法特别多。我觉得博纳最简单,就是卖电影的。我们的合作方不要太强。不要太强就是说不要给我们提太多的意见。博纳是发行公司,对自己的定位比较清楚。能给我们最大的自由做擅长的事情。”

“我们当时就抱着一点儿共识,前期我们谁都不要引进更多投资。”方励说。他们决心要让韩寒做一部“独立思考、独立制作的独立电影”,而不是一个按照常规商业运作体系做出来的商品。

商业启蒙者

第一个知道韩寒想要拍电影的人是路金波。他也是和韩寒交往最久的商业伙伴——相识12年,付给韩寒超过4000万的稿酬。

在路金波看来,韩寒准备拍电影的标志是“他停止在博客上写影评了。” 路金波向《财经天下》周刊回忆说,三年前韩寒曾玩笑式的说过,我不能再写影评骂中国电影了,我以后也要拍电影,要从现在攒人品,不能把同行都得罪光。

此前韩寒曾尝试着拍一部MV来“练手”。2008年,路金波想帮饶雪漫《离歌》拍一个MV,起初路备了10万人民币的预算,“找个佳能5Dmax凑合下就行了”。没想到韩寒自告奋勇不拿片酬来做导演,并且请来了当红影星胡歌来做男主角,搭建了一个60来人,20辆车的剧组。最终韩寒将这个10万预算的MV成功超支到30万,并且自己贴钱拍摄。这让路金波有点儿震惊,他没想到韩寒会想当个导演。

“现在看来,他是有预谋的。”

拍摄《后会无期》时路金波已经不再怀疑韩寒的导演能力,“只是将60个人,20辆车增加到200个人,60辆车而已。”开机一个礼拜后,路金波去探班,收获了剧组对韩寒的评价——“一个非常成熟的导演。”

非科班出身的韩寒确实认真学习过导演知识,因为“不学不能服众”。路金波专门研究过韩寒的学习方式,他拿自己和韩寒做对比:他的知识大部分来自于阅读、学习、模仿,而韩寒则更多的是实践、体验、感受。在面对一群经验丰富的电影人时,韩寒不允许自己有不懂的知识点或者看起来很外行的表现,他认为“那样很傻。”路金波说,韩寒是追求完美的人,能做到这些不奇怪。

“我现在其实,甚至有点迷信韩寒。”

假如时光倒退12年,路金波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感叹。那时,他是韩寒的伯乐,是让韩寒逐渐商业化的关键人物。

2003年1月的冬夜,在北京奥体中心北门,路金波堵住了抱着哈士奇的韩寒,他兜里揣了5000块钱来购买韩寒《像少年拉飞驰》的互联网漫画改编权。当时韩寒恰逢人生低谷期,高中肄业,驾车北漂,文学圈里称他为“用旧了的钥匙”。他想用作品反驳,但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他那点儿生活阅历已经在《三重门》中消耗殆尽,“像一个孤独的马桶搋子”,韩寒在博客中自喻。

路金波的事业也刚刚起步。当这个嗅觉灵敏的出版商发现了韩寒——名声响亮却境况欠佳的年轻作家时,他觉得他找到了一个可造之材。

两年半后,路金波以200万人民币买断了韩寒《一座城池》的出版权。这让韩寒有了转圜的空间。再两年,路金波的万榕书业连续出版了韩寒的《他的国》、《光荣日》。随着韩寒在博客上的知名度高涨,万榕也迎来了黄金增长期。

至今路金波共出版了韩寒18本书,付给韩寒超过4000万的版税。“出版利润对开,韩寒一半,我们公司一半。”

路金波成为了让韩寒实现财务自由的关键人物。并且此后一直以韩寒“经纪人”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路金波从韩寒的第一个代言凡客开始替韩寒谈各类合作,原则是代言费不能低于一千万。“凡客没有一千万,从雀巢开始,骆驼,大众,都是一线明星的(代言)价格。平均一年一个,价格都非常高。不想让他代言太多,能出得起这个价钱的肯定都是大公司,五百强。对商业我们也弄不清好坏,能出这个价格都是不容易倒闭的,质量没多少问题的公司。”路金波说。

在《后会无期》整个拍摄过程中,书商仍然延续他“韩寒商业经纪人”的身份——“我不比他们轻松,我管的的事儿也挺多,只不过他们是手工活,我管的是外联。我管商务部分,包括引入博纳合作伙伴,另外就是所有的植入,上海大众,58同城是我们的赞助商。优酷、新浪这些算是我们的联系出品方,都是我在管。给我们什么资源,什么好处,宣传类的都是我在统筹。”路金波告诉《财经天下》周刊。

他觉得自己对电影本身的贡献很小,大部分精力还是花在商业上,“韩寒就是导演,指挥两百人拍电影,拍到三分之二以后,我的活儿就多起来了,媒体资源,包括和博纳谈合同什么的。我们这个三人团队,他们偏成品,我偏商务。”

私底下,路金波和韩寒走得很近,“我们以前老踢球,碰得多。今年见得非常频繁,在剧组,开会。一星期可能有两三回。”

路金波说,“说我是韩寒的经纪人,那是看低我;说我是他的人生导师,那是看高我。我们互为良师益友。很多大电影公司都在找他,尤其在郭敬明成功之后,但他永远是朋友优先的人。选择就是我和方总。他特别怕跟新的人打交道,朋友优先。”

韩寒的另一个商业伯乐是大众333车队老板夏青,也韩寒私下交流最多的商人之一。韩寒在场地赛中始终效力于上海大众333车队,并在该车队获得了数个全国年度冠军车手称号。

夏青告诉《财经天下》周刊,有了女儿韩小野以后韩寒变得“想赚钱了”,“在此之前是玩比赚钱重要,现在赚钱比玩儿更重要。”

2004年,去马来西亚游玩的夏青第一次看到韩寒。当时韩寒正在马来参加宝马方程式奖学金资格赛,当看到赛场上有中国车手,夏青就顺道打了招呼。当时上海大众333车队已经是赛车界的王牌,有“赛车界黄埔军校”这样的美誉。

夏青对韩寒的第一映像是“黑瘦、土气的农村孩子。”但当时夏青急需一个上海车手——上海车队怎么能没有一个上海籍车手?

韩寒很快加盟333车队,并在进入车队一年后夺得两个分站冠军。夏青说韩寒是比赛型选手,在赛场上总能爆发出惊人实力。

“一个用脑开车的运动员”。夏青说。

他和方励一样,将韩寒看作是一个爱玩的大孩子。夏青拍过一张照片,里面的三个主角是王睿、韩寒和他自己的儿子。那是06年他们一起去珠海参加比赛,七八月份的珠海溽热难当,比赛间隙,三个人在一台备用车里睡着了,没有空调,三人睡的汗流满面却又憨态可掬。“三人都属狗,韩寒比王睿小一轮,我儿子比韩寒小一轮。”夏青就将这张照片取名为“三条狗”。

“现在,三条狗都长大咯。”夏青笑着摇头。这两年,他和韩寒聊天的内容已经不再是赛车和美女,而转向企业管理、商业模式、股份分成。

04年至今,夏青带给韩寒的,除了赛场上的好成绩,还有飙升的车手身价——初入上海大众333车队时韩寒年薪为8万人民币,外加上各类的奖金补贴总收入有20万上下。而当他转会斯巴鲁赛车队的时候,他在博客上公布自己在赛车方面的年收入已经达到了“七位数”。

十年赛车,改变韩寒车技的同时也改变了他的处世方法,他从自由叛逆者变成了“懂得如何更好与人相处的人。”在外地比赛的时候,韩寒会在车队的安排下出席当地政府举办的活动,十分配合。这些经验最终转换为韩寒结交更多商人朋友的优势。夏青最后总结韩寒说,“他情商很高,懂得相处之道,现在赚的比我多。”

主角还是配角

曾有人给韩寒的商人身份下定义,认为他是被身边团队推着走的“老爷车”,是吉祥物而非主角。方励第一个反对这种说法,他说韩寒一点都“不听话”,“我说一句,他有十句等着。”

采访当天,造型师过来帮方励换衣服,脱去带油渍的体恤,套上一件亮黄色风雨衣,穿门而出的时候,韩寒叫住他问:“老方,你怎么穿的跟个香蕉似的?”方励笑说,不怨他们,主要是我太胖了。

很快,他们的话题又转到电影的后期制作上。《后会无期》的杀青时间和上映时间间隔不到两个月,这让他们的后期制作变得争分夺秒。方励抱怨过韩寒完全是用非常规操作来制作电影。最近,抱怨几乎成了他们的沟通方式之一,在电影拍摄期间,方励不止一次抱怨韩寒“不听话”。

最近的一次争执出现在采访当天中午,韩寒在微博上发出电影slogan宣传语,“听过许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这是方励极为反对的一句话。

不仅是方励,包括路金波、魏君子都不赞成用这么“灰暗”的句子来作为电影的口号。魏是影评人和电影研究者,在去年7月份被方励拉入韩寒剧组负责剧本策划和后期宣传。

“我们认为宣传语应该多用肯定句。”路金波在电话那头向《财经天下周刊》回忆说,他们都劝说韩寒放弃这么“灰暗悲观”的句子。

路金波甚至在办公室里对着韩寒大声喊:“这里不仅只有你一个文青!我们也都是文青!”

韩寒没听。

下午14:17分,韩寒在微博上发布slogan:“听过许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半小时后“依然体”横空出世——段子手们蜂拥而上,用“依然”造句,内容涵盖笑话、恋爱、哲思、旅游等。该微博24小时转发量达到16万,点赞12万,评论达到3万。而他前一天发的“三周后见”的主创团队合影微博,十天后的转发量也只有8000。

这下,方励不说话了,路金波也沉默,魏君子呵呵一笑。“没办法呀,只能相信韩寒会创造奇迹。”

坐在摄影棚阁楼的沙发上,韩寒也回忆起这个片段,他认为像“做自己”这样煽情,强调个性和理想主义的宣传语已经“被玩儿烂了”,“喜感的东西能击中三成人,但伤感的东西能击中所有人。”

类似的争执还出现在影片的拍摄当中,这部电影韩寒转场6次,尤其在拍摄东极岛的外景时,韩寒多次打乱制片计划,让方励叫苦不迭。这其中有演员档期问题,也有登岛的海况影响。方励大叫韩寒不是个省钱的家伙,前期准备的酒店定金、群众演员等等都只能作罢。

“所有的钱都废了。”恼火的方励电话路金波,“你就等着增加预算吧,超支了可别赖我!”

最终《后会无期》的投资达到了5000万人民币,比原计划整整多出2000万。

韩寒不以为然,超支2000万好像和他没什么关系一样。他坐在导演凳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定不会亏的”,他掰着指头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有的时候电影大致有一个可以计算的方式,当然不是能算出来票房和口碑,但你只要有些地方控制得好,你亏与不亏,是基本上能知道的。”

即使是《后会无期》这个名字,其诞生过程也充满韩寒和其合作者的争执。在北京亮马桥路的四季酒店、劳雷影视的办公室,甚至是韩寒上海的住宅中,主创人员来回讨论剧本,韩寒自拟多个电影名字让大家投票,多方权衡后他再一个个亲手毙掉。最终定下一个不甚“喜庆”的名字——《后会无期》。

路金波对此十分不满,“为什么要这么阴暗?”为了让韩寒改掉影片名字,书商还引用了书本上的观点,“按传统习惯商业宣传、广告语只使用肯定句,最好不要用否定句,不要用负能量的,最好用欢欢喜喜过大年,送礼只送老白金这一类。”

“相信我,绝对没有问题,年轻人就是喜欢这个。”韩寒回答。

坐在一旁的魏君子心里开始嘀咕,是不是我们真的老了……

路金波说:“我觉得韩寒是听不进别人建议的那一类人。他是很有主见,很固执的人,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会假装认真听,但实际上他听不进。如果你说得对,过一段时间他才能回过劲儿来主动和你聊这个。他很自信,学习能力强,但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

魏君子也有同感,在定了《后会无期》这个片名后,他一直建议韩寒中和下这种悲凉灰暗的感觉,后来韩寒接纳了他的建议在海报上添加了一句“相聚有时”。

而在英文片名上,韩寒又和方励扛上了,方励觉得影片的英文名称“Continent”不能更好的反映影片内涵。“掰扯了一个月”后他还是选择尊重韩寒,因为“这是他的电影”。最终,韩寒在Continent前面加上一个定冠词The。这让方励高兴了好一阵子。

路金波说,在电影拍摄前,他们他们就有一个原则,十件事如果有四个观点不一样,他们会妥协两三个,可能会有一个坚持争取下,跟他据理力争。但大体上还是听从导演的意见。

魏君子也时常为韩寒“超出常规”的想法感到惊叹。韩寒说他要拍公路片,魏君子就和他聊《中央车站》、《末路狂花》、《逍遥骑士》这类电影。每次都聊的“好桥段频出”,但过一天后韩寒就亲手推翻原来的想法。

这让魏君子很不习惯,此前他曾和刘德华、徐克、程小东有过合作。一般都是他们这些策划人建议导演按照市场需求来更改桥段。但韩寒则完全不同,他不需要策划人帮助增添或删除桥段,他完全是自己来,每次讨论时他最积极的想桥段,但第二天又最积极的删桥段。
在经历了多次的重复后,魏君子终于明白,韩寒就是要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影片。“他和你聊这个,并不是他要模仿,而恰恰是他要回避。”另一方面,韩寒也会照顾到朋友的感受,在策划剧本时他不会直接否定魏君子的桥段,而是用更好的桥段来替代,在获得魏君子的佩服后,他再转口说,“这个还是不够好,不是我想要的。”

就连预告片的发布韩寒也一意孤行。行业惯例预告片是在新闻发布会上发布,然后交由媒体扩散,随后再自己放到微博上推广。但韩寒偏要改一改规矩,下午2点的发布会,他坚持上午9点在自己微博上率先发布预告片。

“那发布会还有什么意义?” 魏君子质疑。

下午两点开发布会召开,5个小时内《后会无期》预告片在微博上的转发量已经超过了19万。此前最高的转发记录由郭敬明的《小时代3》保持,其24小时转发了26万次。而同等时常下《后会无期》的最终转发量达到了34万次。

“大获全胜。”魏君子说。

参加完这次策划后,魏君子将在《后会无期》的同名电影书中撰写一篇随笔。“名字已经想好了,叫《做过几部电影,依然搞不懂后会无期》。”

同样感觉“搞不懂”韩寒的还有方励,这个商人说他领教了韩寒的交友合作之道。

2013年9月,韩寒迎来了电影的第一个演员——冯绍峰。冯是方励介绍来的,他们曾在李玉执导的《二次曝光》中有过合作。不过二十分钟,韩寒和冯就聊上了赛车。旁若无人的说了一个多小时。

而和另一个主演——陈柏霖,进组没几天也成了韩寒的好朋友,韩寒很快就找到了他们之间的共同点——都是美剧《绝命毒师》的死忠粉。

方励说,韩寒是聪明的,聊到最后演员都成了他的哥们儿,感情上比我这个介绍人都亲密。“演员对导演信任的时候,就将全身心交给你,任你指导拍摄,相信你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差。而当演员对你有戒备,只是纯工作关系的时候,演员就是吝啬的,他们会保护自己,怕自己上镜显得丑陋,会不会输给另外一个演员了,计较戏份轻重。这样下来出来的电影质量也会受影响。一旦信任以后就成一群朋友了,真正的合作伙伴。”

方励告诉我们,《后会无期》能邀请日本著名音乐人小林武史加盟也因为韩寒这种特殊的交际能力,第一次来中国的小林武史在饭桌上认识了韩寒,没聊两句就“很快拉近了距离”答应担当《后会无期》的音乐制作人。

“韩寒想和某人合作首先和这个人变成朋友,其实成了朋友之后他会掠夺的更多,榨取的更多。”方励笑说。

走进里间换衣服的韩寒听到这个说法,马上走出来,很认真的说:“朋友,那就更不能辜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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