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舟:这支巴西队还配不上泪水

真的是国难日吗?大众媒体最喜欢的,就是充分满足大众对于暴力和眼泪的向往,对于灾难大片和肥皂剧的渴求。

悲剧往往是需要想象力去添油加醋的,尤其在多媒体自媒体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更注重那些具有即时爆炸效果的事件,并且把它迅速简化为煽情的视觉形象,但是即便你把手机塞到双乳间,也只能得到一个扁平的世界。

关于巴西的惨败,人们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又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至少,我在风暴的中心,感觉到的比外界想象的要平静。

(资料图:2014年7月8日,里约热内卢,2014巴西世界杯半决赛,巴西1-7负于德国。图为里约科帕卡巴纳海滩上失落的巴西球迷。CFP 供图)

才打了三十分钟,身边一位女记者便收到到总部同事的微信告诫:“注意安全啊,不行就早点走。”我也收到祖国热心朋友的私信:“注意安全啊。”赛后再一看祖国的网络烽火四起,似乎巴西非发生骚乱不可,似乎警察马上就要上街镇压骚乱球迷了。看来我是历劫归来,捡回一条命了。不过,究竟这场全国暴动是不是媒体发动的?是不是巴西接下来不死些人都对不起全球媒体了?

而实际上我遇到的麻烦,仅仅是打车难。这跟从天体或工体看完球之后是一样的。

这样空前的灾难性比赛,媒体肯定会大肆渲染各种巴西球迷痛哭流涕的图片(但显然集中于妇女儿童老人),然而在我目力所及范围,无论在比赛过程中还是在赛后,都没见到一个人哭。当然更没看到哪怕是一丁点暴力,赛后警察手握警棍严阵以待,有个别还端起了冲锋枪和步枪,这实在太夸张了。我在看台上看到的唯一有点火药味的情景,只是一位巴西球迷跟另一位巴西球迷大吵了起来,最后被保安劝走,而那哥们手里揣着三个啤酒杯子——本届世界杯允许现场卖啤酒,酒精难免会有所刺激。

巴西已经越来越中产化了,中产阶级是不会那么轻易失态的。

比赛进行到七十分多分钟,赛场广播用德语、英语、葡语三遍敬告德国球迷在比赛结束后先留在看台,最后再走。这是隔离疏散双方球迷的惯有做法。但其实双方球迷有些就坐在一个区域却相安无事,我看到有父亲穿着巴西球衣而儿子穿着德国球衣的,别忘了巴西南部也有很多德裔。双方球迷都比较节制,有个德国球迷在入场前在通道刚高唱了一句“Deutschland”(德国)就听到一阵嘘声,这哥们赶紧举起内马尔头像遮住自己的脸做无辜卖萌状,巴德球迷彼此都笑了。

终场哨吹响后好几分钟,绝大多数球迷还留在看台上,奥斯卡还在哭泣,但米内罗竞技场的大屏幕已经迅速切换成广告——正是这个情景提醒我们:时代变了,这场比赛再怎么不可思议惨绝人寰,也不会产生类似1950年马拉卡纳惨案(1比2负于乌拉圭)那样的地震效应,那一次堪称国难,而这一次顶多是国耻。

1950年的巴西,还完全是一个“前现代”社会,库比契克黄金时代还要过几年才到来,电视普及率只有百分之二——绝大多数巴西人当时是通过电台收听世界杯,当时的巴西作为一个现代民族国家还相当封闭,国民心态盲目天真而幼稚,他们将日常生活的缺失和不满一股脑宣泄于足球场,又把民族国家梦想过重地压在一支足球队身上,而对失败缺乏心理准备和承受力。

(资料图:足球王国的儿童(年代和具体地点不详))

而现在,巴西已经不只是茨威格所谓的“未来之国”,未来已经渐渐成为现在,巴西在2002年世界杯夺冠之后经历了一个经济腾飞的时代,资源大发现的时代,中产阶级全面崛起的时代。

时代变了。足球固然是巴西人的生命,但看看周围人们的神情——当然有落寞,有茫然,有沮丧,有愤怒,但真的,也有的人只是端着啤酒说笑,就像参加一个派对一样——我不得不说:足球也只是巴西人生命的一部分。赛后当大屏幕打出1比7,当广播员庄重地报出比分,镜头也就立马切换为广告了,人们迅速从一个爱国主义梦剧场,堕入一个全球消费主义的安乐窝。

这就是为什么其实并没有几个人在哭泣。

1950年世界杯决赛,在被乌拉圭攻入第二球之后,马拉卡纳一片可怕的寂静,整个国家的脑子短路了,整个国民的心智出现了真空,直到比赛结束后人们才开始哭泣。

而2014年7月8日的米内罗竞技场,在连连被攻破大门后,现场的巴西球迷绝大多数既没有沉默也没有失声痛哭,也有继续为球员助威的,但更响亮的,是骂声和掌声。我从来没在球场听到过一个球员像弗雷德今天这样遭到痛骂和狂嘘,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巴西球迷集体起立鼓掌,与其说是为德国队的第七个进球鼓掌,还不如说是给自己球队鼓倒掌。虽然在最后时刻奥斯卡还是赢得了球迷赞许兼安慰的掌声,但鼓倒掌的一幕,其实远比哭泣更震撼——所谓国耻,指的应该是这一刻,许尔勒进球后巴西球迷起立鼓掌的这一刻。

这是急于表达话语权的一代巴西新人,就像在开幕式骂和嘘总统罗塞夫一样,他们也会毫不客气地因爱生恨地对待自己的球队。

愤怒多过悲伤。这个国家并没有浸泡在泪水里,这才是心智成熟的表现。

也是审美趣味的体现:不为一支踢得丑陋的球队流泪。

泪水,是留给像1982年那样的巴西队的。我的巴西老朋友伊利克曾讲过1982年他六岁时第一次看世界杯,巴西队出局时他和大人一起哭。但是后来他再也没有为巴西队的失败哭泣过。

(资料图:济科、苏格拉底、法尔考领军的巴西可谓“黄金一代”)

因为1982年那支巴西队输得令人痛惜,令人尊敬。

而这一支巴西队输得令人不屑,令人无语。

既然这支巴西队踢的完全不像巴西足球,那么为什么要为它哭泣呢?

问题是,巴西还会不会再诞生出一支既配得上欢笑又配得上眼泪的真正的桑巴足球队?

作者:张晓舟,广东人,现居北京。曾长期从事报纸和杂志行业。乐评人,足球评论员,大众文化和媒体研究者,专栏作家,著有《死城漫游指南》《粉红乌托邦》《生于午夜》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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