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子文:重庆森林里迷人的自由

没有什么比自由本身更能展示自由。

早在看王家卫电影《重庆森林》的时候,就对重庆大厦心生敬畏,这是什么样的一座大厦,竟然可以孕育这样一部电影,成就这样一位大师,进而定义一座城市的气质,揭发一种集体的潜意识。

(位于香港尖沙嘴的重庆大厦。CFP供图)

香港是一个不停变幻的城市,焦虑和压抑,苦闷与无奈在新闻中、生活中滚动出现,并且因为媒体、自媒体、社交媒体的无间断、叠加式、全方位的信息自由传播,这种情绪就像精神病毒,不知不觉中扩散、放大,侵蚀城市生活的肌理。

如果只是被紫外线不知不觉灼伤倒也罢了,但当太阳黑子的剧烈运动已经近在眼前,谁还能逃脱。强光之下,人们已虚脱无力,奋力一搏唯一的依靠,是百年来积养的自由自在不受羁绊的潜在传统。这自由传统的展览馆之一,就是重庆大厦。

重庆大厦,如同香港的飞来之地,在一般人生活的场域之外。普通人一般不会踏足,却人人心头都有它。在我看来,它是香港最有诚意的标志性建筑,而非中银汇丰长实国金这些“幻彩咏香江”灯光汇演的华丽建筑。

虽然香港人自己也羞于承认,自由行旅客故意错过,但躲在尖沙咀灯红酒绿的标牌中、鱼龙杂处的重庆大厦,却真实而意外地动用了它的一切,建筑、业主、住客、生意、气味、昏暗、混杂、脏乱,给全世界做了最好的香港形象展示,告诉那些外来人,世易时移,香港还是一个自由流通的国际化大都会。

跟北京、上海、广州以及各大省会城市的重庆大厦不同,香港的重庆大厦并不是驻地办事机构,因此也没有最好吃的水煮鱼。至于它为什么叫重庆大厦,大概只能发挥各自的想象力了。要不是一位建筑学者朋友的提议和带领,光凭食物的诱惑和朋友的怂恿,恐怕是绝不会进去重庆大厦吃东西的。

重庆大厦,小摊是树,小贩是林,因此叫重庆森林。穿过迷宫般布满人和货的商场森林,绕过操流利粤语的咖喱餐厅南亚裔推销员的围堵,从后楼梯上到五楼一家吃完仍不知道名字的咖喱屋,看着外漏千丝万缕的电线和斑驳的墙,光是穿越这段旅途,已经足够神奇而异域,你恍惚而迷糊,这是哪里的城中村、哪里的贫民窟?

这样的描述,很像已被拆除的九龙城寨,那个大清和大英两不管的地界。但在中英签订联合声明后联手拆除了这个黄赌毒黑俱全、治安形象极差的灰色地带后,这里早已改建成光鲜亮丽、微风宽敞的九龙城寨遗址公园。还有调景岭,那个老弱残兵息养余生之处,总是让诗人感怀伤悲。

可是斯地已逝,有一些人却开始觉得怀念。每当谈起九龙城寨或调景岭,仿佛一段化解不开的老城往事。连日本游客也喜欢按图寻访这两个地方。恐怕,这不是简单的对社会文明的反制足以解释的。

人们要怀想的是什么旧呢?所有的怀旧,都是幌子,因为看不透,没看透,没自信,才常常回头望着过去怀想旧时光影,其实一点都不附庸风雅,是骨子里的文化贫血症。

听本地朋友述旧聊起儿时回忆,在九龙城寨,三教九流的社会底层都能找到糊口度日的手艺。尽管脏乱差,却藏穷纳弱,在那个社会福利不完善的年代,这里提供了各种丰富的生存可能性。

(《重庆森林》电影剧照)

建于七十年代的重庆大厦,就是九龙城寨和调景岭的现代活化身,有着那立地成活的精神血统。在香港过来人的心中,它们生与死,都始终占着一席重要的位置。

而如今的重庆大厦也一样,由于整栋大厦业主太多、太复杂,以至于要集合这些业主到一起开一次会都难。见缝插针的市区重建局要拆了重建,简直难于上青天,花上十年二十年搜齐产权都难。这意外地让大厦小商品贸易的经营一直自给自足,政府只能提供治安保障,对拆掉重建的可行性,只能知难而退。

因此,这里有幸成了繁华香港的一处国际贫民落脚点,南亚裔聚集、避难救生的都会城寨,充满了底层生存丰富多姿的活力,有学者将之贴切地形容为底层全球化的样本。

如果香港的生活依然能有重庆大厦般层次丰富,用自身的复杂性消解立场和阶级、朋友和敌人、贫富的起落,香港要是依然能在自身的历史中、当下的多样性中,像王家卫重新定义旺角、定义重庆大厦那样,用独到眼光,不论魔幻、妖娆、无厘头、世故,揭开和赞誉一个又一个未曾彰显的城市特质,那么,香港将依然是自由的。

自由,最迷人的地方,永远是每一个生命都有保有自己的自我完成方式。而城市,是保卫这些生命的自由共同体。

作者:柴子文,专栏作家,文化评论人。先后供职于《南方周末》、《亚洲周刊》等媒体。现供职于香港某基金会。

您可能还喜欢…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您可以使用这些HTML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