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马路上的猫鼠斗智游戏

考上驾照是一回事,真正上路又是另一回事,教练场与复杂的马路是大不相同的。还记得报名驾训不满两周,刚会拿捏离合器的松紧,勉强知道换档、倒车,便被教练押上车去道路驾驶,见同期学员均无异议,且教练笃定异常,也只好硬着头皮登上驾驶座。我何其有幸的给排在前导车的第一轮,领着十辆菜鸟车浩浩荡荡就出发了,行经阔路大桥,所有外围的正常车子,很识趣的闪得老远,路况顺畅得好似礼车出巡。

或许是嫌太过平淡无奇,教练突发指令右转,往人烟稠密的市街转进,天哪!谁都知道这条路会经过一个超级大的传统市场,而且早上九点是买卖正炽的时候,随着摩托车阵涌现,外围摊贩的叫卖声逼近,我已紧张的手脚不听使唤了,因为怎么看,前面所有的障碍物,都像保龄球瓶,而我正是那颗在球道上滚进的保龄球。就在我绝望的想闭上双眼的时候,教练气定神闲的将我的方向盘左右轻转,一个人车沸腾的市集就给抛在脑后了。

开车数年后,当然能体会教练的悠哉游哉,马路上状况虽多,但不必要事事躬亲呀!我初拿驾照开车上路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连看不见的狗猫、小孩,都担心随时会窜出几枚,视线所及的就更别提了,像电线杆就不明白为甚么那么多,更可怕的是随时争道的活物摩托车,你永远搞不清他下一个动作会是甚么?红灯好不容易可歇息一会儿,又担心自己的车轮会辗过摩托车骑士插地的脚丫!而路面上的分界线画得清清楚楚,但仍惊恐对面车阵会兴之所至越出辆车来吓唬人,因此方向盘永远右倾,更加深了你和摩托车、电线杆的纠缠不清。

如若这时身旁又坐着一个押车的人,管他是朋友、情人、亲人,这将是考验感情最好的时刻,同一路况,新手老手关心的目标不同,反应自然不一样,新手的过度迟钝或过度敏感,都会被怀疑和智力有关,已在嘴边的“笨蛋!”是要好大的克制才不致脱口,但一般押车老手,鲜少有如此好修养,大概除了热恋中男女可豁免,老手新手共聚一车不欢而散的,我还没听说有例外。

目前我的驾驶里程已逾数十万公里,自诩已升格为老字辈,转业开出租车应没问题。至此,每当遭遇“新手驾驶,请多包涵”的蜗牛车,虽想以过来人的心情寄予同情,但加速通过时,仍有掩不住的快感,这是老手新手永远的代沟呀!

这次去北京最令我讶然的,大概就是驾驶员的行车态度,不管是私家车或职业驾驶人,每个开起车来都气定神闲的,就算遇着大塞车,或前面有人在慢慢上下车,都鲜少听到喇叭声,或狂飙“三字经”的,这样的好修养着实让我汗颜。

我并不是一个追求高速快感的人,甚至完全不能理解人会为了追求度速,付出生命在所不惜,赛车场上致命意外的画面,每每令我不忍卒睹。现实生活里,我的步调也偏慢,天底下似乎没有甚么不即刻做就大祸临头的事,于是始终坚持着自己牛步节奏行事,可是不知道为甚么手一抓方向盘,人就变得十分躁进。曾有人统计,平时看似火爆浪子的,真上了路却规矩得可以,反而越是温吞的人越是飙车高手,为甚么呢?我以为人都有潜在暴戾因子,平日碍于礼教约束不好彰显,藉着驾驶释放一些负面能量便很可以理解,而且在掌控方向盘的同时,也可以让人弥补现实生活里无法掌控一切的缺憾。

不过在台湾造成超速驾车应该还有原因,常为塞车所苦的,一旦步上康庄大道,不风驰电掣才怪,度过瓶颈、绿灯一亮,各个似脱缰野马,能冲多快就冲多快!在高速公路上这现象尤其明显,周休二日或连续假期,通常都处于柔肠寸断的状态,若未遇塞车,简直要感激涕零了,在空旷的路段行驶,确实有如鱼得水的欢畅,人一雀跃脚底便不太受控制,因此常会被时速表上的数字吓到,若这时路边再闪出一辆警车,便真要破胆了。

超速重罚绝对有吓阻作用,但也因此使坚持自由在 FREE WAY 行驶的驾驶,更有展现机智的机会,从市面上测速雷达警示器的热卖,便可窥知这样的人口不少,但装上无品管的警示器,随时哔哔作响弄得草木皆兵也不是办法,于是熟背测速器的位置成了上路前的必修课,对不定点出现的警车,则是老鼠与猫斗智的开始。

有经验的老鼠约略都能判断出猫咪蹲踞的位置,下坡大转弯是最好的狩猎点,路肩特定的坳口也常有伏兵,若前方车阵无端减速、亮起煞车灯,必定是有状况,这时千万不要当义勇急先锋,猫咪最爱抓的就是第一只老鼠,形只影单的也最好逮,所以伙在鼠群中跟着大伙跑是最保险的。一般来说敞亮的交流道、大雨时分,是不太符合猫夜行、惧水的天性,即使现身也是闪着警灯示警而已,还有猫儿用餐时间,鼠辈点心就算擦身而过,多半也可全身而退。

也许有人会觉得开车何必这么辛苦,遵守交通规则不超速不就得了,这说法就好似叫减肥的人不吃东西一般的不合人性,所以猫捉老鼠的游戏,在台湾难得顺畅的交通路段还有的玩了。

作者:朱天衣,台湾著名作家,跟朱天文、朱天心并称朱家三姐妹,出身文坛世家。她的小说有《旧爱》、《青春不夜城》、《孩子王》等,散文有《朱天衣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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