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我们的互联网,我们的垃圾场

36岁的埃文·罗思(EvanRoth)曾是个电脑黑客,后来他向艺术家的方向转型。去年他发布了一个作品的视频:他将电脑里近四个月的缓存文件用电光纸打印出来,密密的全是浏览过的网页,然后,他跟另一个小伙子一道,将这些纸喀嚓喀嚓地团起来,放进垃圾箱用压缩机压紧,取出,捆好绳子。这件“作品”,展出于一个叫“ViewinRoom”的展览。

埃文·罗思的个人网站上有几句介绍:“罗思的作品里充满了对看似严格的结构的误用,以及将来自黑客社会的哲学用到非数码系统里后产生的效果。”看他的作品,他的理念,我想到几年前,在给刘瑜的一本随笔集写书评时产生的一个想法,后来我是这样写的:

“如果给虚拟空间画一幅写生画,那一定是一个垃圾场的模样,到处码着一团团、一簇簇的文字和符号,一群群IP地址像野狗一样在其中晃荡,翻检自己闻着味道不错的食。”

我做过“野狗”。有一年在一家电子杂志公司工作,每天,我们团队负责去各个网站里淘新闻,找一些出来“做深”,整合成一条条更大的新闻。后来我发现,纸媒的同仁们做的也是这类事情,除了扒网,就是扒网。一大堆杂志因互联网而生,若干年后又被无情地埋葬,一点不足为奇:大家彼此都是采集者,生产者也许仅仅比消费者多打开了几个网站,多翻阅了两个页面。

不需埃文·罗思启发,我们也知道,浏览过后关掉的网页基本上就是垃圾。网媒虽说已将纸媒逼入了死胡同,但它生产的东西,不管生产的过程如何体现了民主精神,其价值不比一张被拿来垫餐桌和包茶叶的报纸更高。

互联网时代的垃圾是无形的,为日见拥挤的世界省下了空间,但垃圾终归是垃圾,数量每天都在恐怖地增长。八十年代,另一个罗思,美国老作家菲利普·罗思,在和共产时代的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对谈时说了一句话,无意中预言了互联网垃圾的成因:“在你那儿什么也行不通,但每件事都很要紧,这儿每件事都可以做,但什么都无关紧要。”

真的,没有什么比百无禁忌、人皆得入的互联网更像个垃圾场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这样谈论书写:“书写具有一种硬性、永久的特质,是言说所没有的。”先有言说,然后是书写,然后是印刷术,19世纪打字机出现,使得字更硬了,常常在纸上敲出凹痕,“力透纸背”,然而屏幕阅读改变了历史,这种硬质、永久的特性突然暗淡了下去。任何人都可以生产文字和图像,任何生产都可以随时擦除,或者因网页被关掉而丧失存在。

前几年有个笑话:唐僧一行历经千难万险抵达西天,面谒如来佛祖,佛祖说:拿U盘来,给你们拷一份回去。换个角度想,文字产品之金贵,作者的优秀,体现在你需要费时费力地去取。劳苦行为包含着敬意。基督徒很难做到在教堂里点着ipad吟诵唱歌,因为这太怪异、太荒诞了,遥想当年上帝颁下“十诫”,甚至嫌纸笔都不够有力,他选择的是勒石为铭,以此强调内容的意义重大,后世的信众,如何能做得出抬头听布道、低头读屏幕这等亵渎之事来。

互联网变成垃圾的集散地,正是它所宣扬的分享精神的后果:什么都可快速简便地自取,从而,一种知识、一件作品背后的心血积淀,在知识和作品的采集、使用者眼里是可以忽略的。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分享都会带来亵渎,正如都市人不会觉得电梯是一件伟大的发明,不会觉得拿起电话听筒,听到里面的拨号音,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它们分明是人造产品,却成了所有人共享的第二自然。

在那篇刘瑜书评里,我写了这么几句话:“写字的关键在于‘字’,码字的要害在于‘码’,在于这里头噼噼啪啪的响动。对于码字者而言,码出来比码了什么更重要,堆得多了自然就显得博识。‘渊博’一词于是从事实问题变成了态度问题。”

要想显得渊博,实在很容易:我这几年涉猎过的范围已如此广泛,从中国传统食物的谱系,到西南非洲土著的生殖崇拜,从墨西哥1968年的特拉特洛尔科大屠杀,到阿根廷军政府时期的政治迫害,从戴安娜王妃的宫廷秘闻,到美国飞行英雄查尔斯·林德伯格的业余爱好。这些知识好像比浏览器嗖嗖鼓捣的图像强上一些,但我对它们的态度都差不多:不说阅后即焚,也是用后即弃,鲜有能长期钻研下去的领域。

那时读刘瑜的书,我想到一个称谓——“渊博分子”。并无贬低的意思,这已是一种常见的情况,即一个人懂的东西越多,越爱做出一副无所谓、甚至反智的样子。刘瑜嘲笑渊博的人,说“他们是另一种生物”,说自己过去看不进卡夫卡,而有些人看个电影都能“联想到卡夫卡尤利西斯拉康”。她摆出一副轻度民粹的姿态,以正常人、不脱离群众的人、只讲常识的人自居;她打着反智的旗号以扬智,以反对清高来显示自己的清高。

看过埃文·罗思的作品,我方才意识到,之所以一些知识分子会倾向于反智,其实也是因为知识来得太容易了。每天有多少我不了解的东西,在鼠标的一按一放之间倏忽而过!互联网明明宽广无边,却给我一种“只要愿意,我可以懂得一切”的幻觉:不就是浏览+采集吗?每天,只要是面对电脑,我们就都在做同样的事情。

于是我们加入到这种亵渎里,加入到这种认为所有事情都无关紧要的合唱之中。而埃文·罗思,他做的事情,从本质上说,是亵渎那个引起这些亵渎行为的东西。《卫报》称他是一个“badass”——恶作剧者。他主持创建了一个艺术家和技术专家的联合体,去年年初,这个组织在纽约举办了一次单年展,两件主打作品,一是一部伪造的“谷歌无人驾驶汽车”,二是一个浏览器插件程序,它能自动把贾斯汀·比伯从互联网里消除。

这是对无所不能、且欲壑难填的技术的嘲弄:既然你能轻易地做到那么多昔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你能把人类的智慧拉平到彼此相近的高度,你把我们变成一模一样的采集者,那么,我也无法对你毕恭毕敬了。

埃文·罗思最有名一件作品,是一幅“因特网垃圾自画像”。他修改了自己电脑的本地驱动器,把浏览器背后川流而过的数据和图像都保存了下来,数千个元素,从银行logo、谷歌地图到各种页面上的小图标。它们个个美艳若桃李,速死如蚍蜉,它们像门把儿一样被每个人摸过,摸得锃光瓦亮,也无法吸引哪怕多一眼的注意。罗思将它们拼成了一幅颇为壮观的图像,这就是因特网——一座宇宙超级垃圾场,一大片可以看见的、久驻于我们的视野之中的噪音。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来源: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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